2008-10-27

怪力亂神熱鬧好看

紅樓夢第25回有「馬道婆」這個人物。她是賈寶玉「寄名的乾娘」,就像今日也有不少人掛名為觀音菩薩或三太子的「義子」一樣,都是為求平安而希望藉助神力保佑。

古時候有所謂「三姑六婆」,指的是9種職業女性:

三姑:尼姑、道姑(道婆)、卦姑(命理師)

六婆:牙婆(奴婢妾侍的仲介者,人口販子)、媒婆、師婆(巫婆)、虔婆(妓院鴇母)、藥婆(賣藥)、穩婆(接生)

在那個女性沒有行動自由的時代,三姑六婆由於職業的關係,可以接觸到許多人、許多家庭,因此她們的消息很靈通。萬一其中有人喜歡逞口舌之快,對別人家的故事加油添醋,甚至製造誤會、挑撥離間,就會生起風波,因此,「三姑六婆」漸漸等於「膚淺碎嘴、搬弄是非」的同義詞。

馬道婆是典型的三姑六婆,她的職業是道姑也是巫婆,她的性格貪婪、陰險,爲了利益可以輕易害人性命。

馬道婆也談佛經,但不是講義理,而是像做買賣一樣講因果報應、許願供奉、香油點燈。因此雖然整天唸著「阿彌陀佛慈悲大菩薩」,但完全沒有「靈性」可言,可謂之「神棍」。

神棍有兩種,一種是純粹的騙子,另一種則是的確與靈界有某種接觸,但他接觸的層次極低,因此仍然在酒色財氣中打轉,甚至比一般人更墮落。

由於具有某種超越目前人類能以科學理性理解的力量或技術,神棍能夠做出某些神奇的事情,例如準確地講出陌生人的性格與曾經發生的事、某種程度的預言、符咒作法、下蠱、養小鬼、抓鬼……等等,像馬道婆就:

……向褲腰裏掏了半晌,掏出十個紙鉸的青面白髮的鬼來,並兩個紙人,遞與趙姨娘。又悄悄的教他道:「把他兩個的年庚八字寫在這兩個紙人身上,一併五個鬼都掖在他們各人的床上就完了。我只在家裏作法,自有效驗。千萬小心,不要害怕!」(第25回)

兩個紙人,分別是賈寶玉和王熙鳳,他們兩個每人分配到五個鬼,所以本回的回目上聯叫做「魘魔法姊弟逢五鬼」。

倒楣的寶玉和鳳姐,結果怎麼樣呢?

這裏寶玉拉著林黛玉的袖子,只是嘻嘻的笑,心裏有話,只是口裏說不出來。此時林黛玉只是禁不住把臉紅漲了,掙著要走。寶玉忽然「噯喲」了一聲,說:「好頭疼!」林黛玉道:「該,阿彌陀佛!」只見寶玉大叫一聲:「我要死!」將身一縱,離地跳有三四尺高,口內亂嚷亂叫,說起胡話來了。林黛玉並丫頭們都唬慌了,忙去報知王夫人、賈母等。此時王子騰的夫人也在這裏,都一齊來時,寶玉益發拿刀弄杖,尋死覓活的,鬧得天翻地覆。賈母、王夫人見了,唬得抖衣而顫,且「兒」一聲「肉」一聲放聲慟哭。於是驚動諸人,連賈赦、邢夫人、賈珍、賈政、賈璉、賈蓉、賈芸、賈萍、薛姨媽、薛蟠並周瑞家的一干家中上上下下裏裏外外眾媳婦丫頭等,都來園內看視。登時園內亂麻一般。正沒個主見,只見鳳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鋼刀砍進園來,見鷄殺鷄,見狗殺狗,見人就要殺人。眾人越發慌了。周瑞媳婦忙帶著幾個有力量的膽壯的婆娘上去抱住,奪下刀來,抬回房去。平兒、豐兒等哭的泪天泪地。賈政等心中也有些煩難,顧了這裏,丟不下那裏。

別人慌張自不必講,獨有薛蟠更比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媽被人擠倒,又恐薛寶釵被人瞧見,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賈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的不堪。忽一眼瞥見了林黛玉風流婉轉,已酥倒在那裏。

當下眾人七言八語,有的說請端公(註:巫師)送祟的,有的說請巫婆跳神的,有的又薦玉皇閣的張真人,種種喧騰不一。也曾百般醫治祈禱,問卜求神,總無效驗。堪堪日落。王子騰夫人告辭去後,次日王子騰也來瞧問。接著小史侯家、邢夫人弟兄輩並各親戚眷屬都來瞧看,也有送符水的,也有薦僧道的,總不見效。他叔嫂二人愈發糊塗,不省人事,睡在床上,渾身火炭一般,口內無般不說。到夜間,那些婆娘媳婦丫頭們都不敢上前。因此把他二人都抬到王夫人的上房內,夜間派了賈芸帶著小廝們挨次輪班看守。賈母、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媽等寸地不離,只圍著乾哭。

此時賈赦、賈政又恐哭壞了賈母,日夜熬油費火,鬧的人口不安,也都沒有主意。賈赦還各處去尋僧覓道。賈政見不靈效,著實懊惱,因阻賈赦道:「兒女之數,皆由天命,非人力可強者。他二人之病出於不意,百般醫治不效,想天意該如此,也只好由他們去罷。」賈赦也不理此話,仍是百般忙亂,那裏見些效驗。看看三日光陰,那鳳姐和寶玉躺在床上,亦發連氣都將沒了。合家人口無不驚慌,都說沒了指望,忙著將他二人的後世的衣履都治備下了。賈母、王夫人、賈璉、平兒、襲人這幾個人更比諸人哭的忘餐廢寢,覓死尋活。趙姨娘、賈環等自是稱願。

到了第四日早晨,賈母等正圍著寶玉哭時,只見寶玉睜開眼說道:「從今以後,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收拾了,打發我走罷。」賈母聽了這話,如同摘心去肝一般。趙姨娘在旁勸道:「老太太也不必過於悲痛。哥兒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兒的衣服穿好,讓他早些回去,也免些苦;只管捨不得他,這口氣不斷,他在那世裏也受罪不安生。」這些話沒說完,被賈母照臉啐了一口唾沫,罵道:「爛了舌頭的混帳老婆,誰叫你來多嘴多舌的!你怎麼知道他在那世裏受罪不安生?怎麼見得不中用了?你願他死了,有什麼好處?你別做夢!他死了,我只和你們要命。素日都不是你們調唆著逼他寫字念書,把膽子唬破了,見了他老子不像個避貓鼠兒?都不是你們這起淫婦調唆的!這會子逼死了,你們遂了心,我饒那一個!」一面罵,一面哭。賈政在旁聽見這些話,心裏越發難過,便喝退趙姨娘,自己上來委婉解勸。一時又有人來回說:「兩口棺槨都做齊了,請老爺出去看。」賈母聽了,如火上澆油一般,便罵:「是誰做了棺槨?」一叠聲只叫把做棺材的拉來打死。(第25回)

不到72小時的時間內,寶玉和鳳姐從生龍活虎竟至幾乎斷氣,馬道婆的法術有效得讓人驚訝~

把死亡壓縮在極短暫的時間內,是製造強烈戲劇性的手法之一,但這副猛藥必須高手才能下得漂亮,否則就是灑狗血。

曹雪芹用大約1400字描寫寶玉被咒之後,合家忙亂的情景,把一齣熱鬧戲節制在最精簡的篇幅之中,是功力之一。

在這一千多字中,有名姓者出現了25(賈寶玉、林黛玉、王夫人、賈母、王子騰夫人、賈赦、邢夫人、賈珍、賈政、賈璉、賈蓉、賈芸、賈萍、薛姨媽、薛蟠、周瑞家的、鳳姐、平兒、豐兒、薛寶釵、香菱、王子騰、襲人、趙姨娘、賈環,無名姓者至少百人以上(包括家中上上下下裏裏外外眾媳婦丫頭等、輪班看守的小廝們、小史侯家邢夫人弟兄輩並各親戚眷屬、僧道巫師、做棺材的……等等。這麼多人的驚慌忙亂,被分作三大段(第134段)來安置,先寫家人的驚動,再寫各處神卜僧道的尋求,再寫親戚們的探慰,再寫準備後事與諸人的肝腸寸斷。焦點分明,順序清晰,文字鮮明生動,節奏流暢從容,只能說是天才文章!

更神來一筆的是,在這兵荒馬亂中,作者竟然還有閑情插入薛蟠「忙的不堪」的一段──這種幽默感,這種遊刃有餘的文字節奏感,是無論用多少讚嘆都不足以形容其才華的。

正由於幽默感的運用(包括「一叠聲只叫把做棺材的拉來打死」),讀者便可隱約感受到寶、鳳二人雖有大難,卻不會有生命危險的氣氛。這種氣氛表現出作者的位置類似看戲的觀眾,因為與故事的情境有一段距離,所以可以悠悠哉哉地欣賞。

紅樓夢被譽為清初生活百科,可見其寫實功力,但不時穿插鬼神靈異,也水乳交融,彷彿世界本該如此運轉,熱鬧好看極了。

薛蟠:又笨又色,又爲什麼那麼好笑?(2/2)

薛蟠在小說中第一次出場,就是因為搶奪「美色」(香菱)而命令手下把一個叫「馮淵」(逢冤)的人活活打死。後來,搬到北方的賈府中居住之後,「凡是那些紈袴氣習者,莫不喜與他來往,今日會酒,明日觀花,甚至聚賭嫖娼,漸漸無所不至,引誘的薛蟠比當日更壞了十倍。」(第4回)

薛蟠也上學,但他不是為了唸書考科舉,而是:

原來薛蟠自來王夫人處住後,便知有一家學,學中廣有青年子弟,不免偶動了龍陽之興(註:男同性戀性行為)。因此也假來上學讀書,不過是三日打魚,兩日晒網,白送些束脩禮物與賈代儒,卻不曾有一些兒進益,只圖結交些契弟。誰想這學內就有好幾個小學生,圖了薛蟠的銀錢吃穿,被他哄上手的,也不消多記。更又有兩個多情的小學生,亦不知是那一房的親眷,亦未考真名姓,只因生得嫵媚風流,滿學中都送了他兩個外號,一號「香憐」,一號「玉愛」。雖都有竊慕之意,將不利於孺子之心,只是都懼薛蟠的威勢,不敢來沾惹。如今寶、秦(註:寶玉、秦鐘)二人一來,見了他兩個,也不免綣繾羨慕,亦因知係薛蟠相知,故未敢輕舉妄動。香、玉二人心中,也一般的留情與寶、秦。……

……那薛蟠本是浮萍心性,今日愛東,明日愛西,近來又有了新朋友,把香、玉二人又丟開一邊。就連金榮亦是當日的好朋友,自有了香、玉二人,便棄了金榮。近日連香、玉亦已見棄。(第9回)

紅樓夢中的男子似乎對性都看得很平常,而且似乎也都接納同性性行為,所以薛蟠不但追求女色,也追求男色,例如他妄想染指美男子柳湘蓮:

剛至大門前,早遇見薛蟠在那裏亂嚷亂叫說:「誰放了小柳兒走了!」柳湘蓮聽了,火星亂迸,恨不得一拳打死,復思酒後揮拳,又礙著賴尚榮的臉面,只得忍了又忍。薛蟠忽見他走出來,如得了珍寶,忙趔趄著上來一把拉住,笑道:「我的兄弟,你往哪裏去了?」湘蓮道:「走走就來。」薛蟠笑道:「好兄弟,你一去都沒興了,好歹坐一坐,你就疼我了。憑你有什麼要緊的事,交給哥,你只別忙,有你這個哥,你要做官發財都容易。」

湘蓮見他如此不堪,心中又恨又愧,早生一計,便拉他到避人之處,笑道:「你真心和我好,假心和我好呢?」薛蟠聽這話,喜的得心癢難撓,乜斜著眼忙笑道:「好兄弟,你怎麼問起我這話來?我要是假心,立刻死在眼前!」湘蓮道:「既如此,這裏不便。等坐一坐,我先走,你隨後出來,跟到我下處,咱們替另喝一夜酒。我那裏還有兩個絕好的孩子(註:指男妓),從沒出門。你可連一個跟的人也不用帶,到了那裏,伏侍的人都是現成的。」薛蟠聽如此說,喜得酒醒了一半,說:「果然如此?」湘蓮道:「如何!人拿真心待你,你倒不信了!」薛蟠忙笑道:「我又不是呆子,怎麼有個不信的呢!既如此,我又不認得,你先去了,我在那裏找你?」湘蓮道:「我這下處在北門外頭,你可捨得家,城外住一夜去?」薛蟠笑道:「有了你,我還要家做什麼!」湘蓮道:「既如此,我在北門外頭橋上等你。咱們席上且吃酒去。你看我走了之後你再走,他們就不留心了。」薛蟠聽了,連忙答應。(第47【呆霸王調情遭苦打】

薛蟠以為柳湘蓮終於答應和他共度春宵,殊不知柳是要把自己騙到城門外,再好好毒打一頓。(因為在別人的宴會上揍人畢竟不方便……)

紅樓夢裡好色淫亂的男人是很多的,像賈璉,也就是王熙鳳的老公,就算家有母老虎、他也真的怕母老虎,還是不停地在外面拈花惹草,男女通吃。或是像賈珍、賈蓉父子,不但好色,而且同時和尤二姐有曖昧。賈赦是個妻妾成群的老色鬼,賈瑞則在第12回就精盡人亡了。

薛蟠的好色,和賈璉、賈珍、賈蓉、賈赦、賈瑞等人,有什麼不一樣嗎?──有的,最大的不一樣就是,薛蟠的每一場戲幾乎都很好笑,他是個稱職的詼諧的丑角。而他之所以能製造出這種喜劇效果,是因為他的性格被設定為「憨呆」。

因為憨呆,所以他的衝動、霸道、好色都帶有一種天然的失敗成分,不致於真正傷害到別人(馮淵的角色設定比較像佈景,而不是一個真正的「人」);因為憨呆,所以不會算計,所以竟然保留了某種「真」。相較之下,賈府的男人雖然也不聰明,但卻多了一份心計,所以比較「油」,比較噁心。

正如第34回說的:「薛蟠本是個心直口快的人,一生見不得這樣藏頭露尾的事」,第35回又寫道:

薛蟠道:「我若再和他們一處逛,妹妹聽見了只管啐我,再叫我畜生,不是人,如何?何苦來,為我一個人,娘兒兩個天天操心!媽為我生氣還有可恕,若只管叫妹妹為我操心,我更不是人了。如今父親沒了,我不能多孝順媽多疼妹妹,反教娘生氣妹妹煩惱,真連個畜生也不如了!」口裏說著,眼睛裏禁不起也滾下淚來。

薛蟠是個「心裏有什麼,口裏就說什麼的人」(寶釵語),他的壞,大家都看得見,他的好,大家也都看得見。並不是凡是心直口快的人都「真」、都不會傷害到別人,而是只有在紅樓夢裡,薛蟠這種人才會那麼好笑,如果是在現實生活中,薛蟠的性格和行為不可能被裁剪到這麼單純,一旦摻雜了一點點複雜的、日常的、瑣碎的氣息,薛蟠就只能是一個令人討厭的白目,沒辦法那麼好笑了。

這種「裁剪」,就是藝術的技巧。藝術不是把一個真實的人原封不動搬上舞台,而是擷取適合作品主題的性格特色、行事精華,再把它們放進適當的位置。小說中的人物看起來很真實,是因為他們本來就是真實的人變成的,正如電影或照片中的人物看起來很真實,也是因為他們本來就是真實的人變成的──然而,小說、電影或照片中的人都「不等於」真實生活中的人,他們是精心設計的安排,是瞬間的凝固,他們不是生活本身。

樣品屋不是給人住的,小說或電影不是給人陷入的,我們要能夠沉浸其中、充分體驗,也要能夠從中抽離,與之理性相對。

薛蟠:又笨又色,又爲什麼那麼好笑?(1/2)

薛蟠這個角色有很多經典場面,例如第28回他和馮紫英(宴會主人,小配角)、賈寶玉、蔣玉菡(戲子,襲人未來的老公)、雲兒(妓女,陪客)聚在一起喝酒聊天,古人喝酒的時候,爲了更有娛樂性,常常會「行酒令」,「行」是動詞,意思是「進行」,「酒令」是名詞,意思是喝酒時所作的即興機智的文字遊戲。

(現代人喝酒的娛樂活動,除了聊天,就是划酒拳、唱歌和特殊場合中的限制級遊戲吧,這些古人也都會,但是古人還多了「酒令」這個花樣就是了。)

不過,也並不是每個古人都會行酒令,而是要有「一些些」文化涵養才行,因為酒令的內容常常出自四書五經、著名詩文,而且通常要押韻,所以要有一點這方面的訓練才玩得起來。

這一次,是賈寶玉提議要行酒令:

寶玉笑道:「聽我說來:如此濫飲,易醉而無味。我先喝一大海,發一新令,有不遵者,連罰十大海,逐出席外與人斟酒。」馮紫英蔣玉菡等都道:「有理,有理。」(註:一大海=一大杯)

寶玉拿起海來一氣飲乾,說道:「如今要說悲、愁、喜、樂四字,卻要說出女兒來,還要注明這四字原故。說完了,飲門杯。酒面要唱一個新鮮時樣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風一樣東西,或古詩、舊對、《四書》、《五經》成語。」

薛蟠未等說完,先站起來攔道:「我不來,別算我。這竟是捉弄我呢!」雲兒也站起來,推他坐下,笑道:「怕什麼?這還虧你天天吃酒呢,難道你連我也不如!我回來還說呢。說是了,罷;不是了,不過罰上幾杯,哪裏就醉死了。你如今一亂令,倒喝十大海,下去斟酒不成?」眾人都拍手道妙。薛蟠聽說無法,只得坐了。聽寶玉說道:

女兒悲,青春已大守空閨。女兒愁,悔教夫婿覓封侯。女兒喜,對鏡晨妝顏色美。女兒樂,鞦韆架上春衫薄。

眾人聽了,都道:「說得有理。」薛蟠獨揚著臉搖頭說:「不好,該罰!」眾人問:「如何該罰?」薛蟠道:「他說的我通不懂,怎麼不該罰?」雲兒便擰他一把,笑道:「你悄悄的想你的罷。回來說不出,又該罰了。」於是拿琵琶聽寶玉唱道: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滿喉,照不見菱花鏡裏形容瘦。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唱完,大家齊聲喝彩,獨薛蟠說無板。寶玉飲了門杯,便拈起一片梨來,說道:「雨打梨花深閉門。」完了令。(第28回)

酒令的規則是自己訂的,寶玉念念不忘「女兒」,就以女兒的悲、愁、喜、樂為令,還要唱一首流行歌,最後再講一句和宴會中的東西有關的名言佳句(席上生風)。

薛蟠雖然上過學,但實際上是個大老粗,這種遊戲對他來說實在是太過精緻複雜。另一位同樣對酒令發出不平之鳴的,是第40回的劉姥姥:

[鴛鴦]笑道:「酒令大如軍令,不論尊卑,惟我是主。違了我的話,是要受罰的。」王夫人等都笑道:「一定如此,快些說來。」鴛鴦未開口,劉姥姥便下了席,擺手道:「別這樣捉弄人,我家去了。」眾人都笑道:「這卻使不得。」鴛鴦喝令小丫頭子們:「拉上席去!」小丫頭子們也笑著,果然拉入席中。劉姥姥只叫「饒了我罷!」鴛鴦道:「再多言的罰一壺。」劉姥姥方住了聲。……

鴛鴦、賈母、王夫人等女眷們玩的酒令,跟寶玉的比起來,已經算是比較通俗,但對劉姥姥這個不識字、更別說講究文采的村婦來說,也夠難了,所以她才要作勢抗議。

話說回來,薛蟠到底講了什麼什麼爆笑的酒令呢?

薛蟠道:「我可要說了:女兒悲──」說了半日,不見說底下的。馮紫英笑道:「悲什麼?快說來。」薛蟠登時急的眼睛鈴鐺一般,瞪了半日,才說道:「女兒悲──」又咳嗽了兩聲,說道:「女兒悲,嫁了個男人是烏龜。」(註:烏龜,指妓院的男性工作人員)

眾人聽了都大笑起來。薛蟠道:「笑什麼,難道我說的不是?一個女兒嫁了漢子,要當忘八,她怎麼不傷心呢?」眾人笑的彎腰說道:「你說的很是,快說底下的。」薛蟠瞪了一瞪眼,又說道:「女兒愁──」說了這句,又不言語了。眾人道:「怎麼愁?」薛蟠道:「女兒愁,繡房攛出個大馬猴。」

眾人呵呵笑道:「該罰,該罰!這句更不通,先還可恕。」說著便要篩酒。寶玉笑道:「押韻就好。」薛蟠道:「令官都准了,你們鬧什麼?」眾人聽說,方才罷了。雲兒笑道:「下兩句越發難說了,我替你說罷。」薛蟠道:「胡說!當真的我就沒好的了!聽我說罷:女兒喜,洞房花燭朝慵起。」

眾人聽了,都詫異道:「這句何其太韻?」薛蟠又道:「女兒樂,一根几巴往裏戳。」(註:几巴=雞巴,男性生殖器的俚語)

眾人聽了,都扭著臉說道:「該死,該死!快唱了罷。」薛蟠便唱道:「一個蚊子哼哼哼。」

眾人都怔了,說:「這是個什麼曲兒?」薛蟠還唱道:「兩個蒼蠅嗡嗡嗡。」

眾人都道:「罷,罷,罷!」薛蟠道:「愛聽不聽!這是新鮮曲兒,叫作哼哼韻。你們要懶待聽,連酒底都免了,我就不唱。」眾人都道:「免了罷,免了罷,倒別耽誤了別人家。」於是蔣玉菡說道……(第28回)

在這次的五個人之中,只有薛蟠的四句令都跟性(洞房、妓院、生殖器)有關,其他人並不如此粗俗直接,而且都談到除了婚姻以外的其它部分,例如馮紫英說:「女兒樂,私向花園掏蟋蟀」,雲兒說:「女兒愁,媽媽打罵何時休」,蔣玉菡說:「女兒愁,無錢去打桂花油」等。

2008-10-17

你.妳.他.她

紅樓夢整本書裡,沒有「她」和「妳」,只有「你」和「他」。不知道加了女字旁的人稱代名詞究竟是什麼時候出現(大有可能是受到英文的影響),無論如何,這個發明實在是多此一舉。

紅樓夢裡多的是絕色女子,一律用「他」,絲毫無損「他們」的美貌與才華,也全不影響紅樓夢的藝術成就。在女性主義啟蒙了我們之後,回過頭來重看經典,這種單純的代詞運用反而顯得非常前衛。

妳和她之所以不妥,是因為中文用「人」作為人稱代詞的部首,人可以包含各種性別,本來並不是男性專用,但一旦「女」部的人稱代詞出現之後,立刻(在文字上)造成了「人=男」、「人≠女」、「人>女」、「男>女」的種種局面--而男性從來沒有強調男性性別的人稱代詞。這是用文字來打造性別的階級制度,而原本,在妳和她出現之前,漢字的世界並沒有這種問題。

妳和她唯一的功能,就是把性別「區隔」、「劃界」。然而第一,這並不是一種平等的區隔,而是用把女性性別「降級」的方式來作區隔。第二,性別的界線看似分明,其實總是存在模糊地帶,因為「性別」一詞並不只有生理意義,更多的是文化意義、美學意義、哲學意義等等。把性別化約成男女,不啻是把人類的大腦(思維)簡單化。差勁的詞彙能降低人類的水準,這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理想的狀況是,廢除妳和她,只用你和他。不過,妳和她被使用的時間,已經足以讓人們對這個字產生語感和情緒。就連我自己,在看見「他俏麗的迷你裙下是一雙修長的美腿」這樣的句子時,也會覺得怪怪的。我希望改變,但是,我不知道如何改變。困難不在於技術面,而在文化面、心理面。

所以,看見紅樓夢全書皆「他」,常會有一種矛盾的感動。矛盾的是,古代沒有「她」,並不是因為女男平等,恰好相反,古代的女性根本不是一個完整獨立的人類個體,所以不需要特別造一個字標誌出「她」。矛盾的是,女性主義的視角讓古老的錯誤有了新的詮釋、新的意義,為古老的經典灌注現代的活力,這又是很真實的感動。

下一次,試著用「我愛你」,來代替「我愛妳」,試著用「你好性感」,來代替「妳好性感」……試試看,那會是什麼感覺。


《刀馬旦》: 林青霞       《王的男人》: 李準基

2008-10-07

晴雯的指甲

晴雯留著很長很美的指甲。

51回,晴雯生病了,大夫不能看見晴雯的臉和身體,只能在她伸出帳幔的手腕上把脈。

那大夫見這隻手上有兩根指甲,足有三寸長,尚有金鳳花染的通紅的痕跡,便忙回過頭來。有一個老嬤嬤忙拿了一塊手帕掩了。(第51回)

這指甲的(女)性魅力太強烈,因此大夫為了禮貌必須迴避。

在手上養了兩根超過7公分的指甲,等於宣告:我什麼事也不想做,只想打扮得美美的,遊戲。

有沒有搞錯?她不是個丫環嗎?丫環應該要掃地、洗衣服、煮飯、縫紉,看見主人頭要低低的,很卑微的活著。

賈府裡的確有許多這樣勞碌的女僕,賈寶玉的怡紅院裡當然也有,不過,那不會是晴雯。

在那個沒有成衣工業的時代,女人最重要的才華是縫紉,這是個很實用、有美感、偶爾還能賺到錢貼補家用的技術,也是道德的指標--整天都很認真縫紉的女人,就是好女人。相反的,不是禍水就是妖精。

晴雯的縫紉技術非常好,她曾經幫寶玉補過一件俄國進口的珍貴外套(雀金裘),可是平時她懶得要命,連寶玉的衣服鞋子也不願意做,襲人也拿她沒辦法(第62回)。

寶玉對這樣驕縱的晴雯,是非常欣賞、非常疼愛的。他不是用工具價值(生產力)來評價晴雯,而是用審美價值在看待她。一朵花兒原本並沒有什麼實用價值,一朵雲更是毫無用處,但花朵和雲彩都讓人流連喜愛。晴雯就像花兒和雲,她的存在,就已經夠了,不需要再生產些什麼來證明自己的價值。

讓我們能領會這一點的,是寶玉的態度。寶玉曾經和晴雯撕著扇子玩(第31回),不是因為性格浪費,反而是因為能珍視物的本質。扇子,無論是用紙或絹布做的,都可以因為一撕而發出美妙的聲音。這個聲音,唯有撕了扇子,才能夠展現出來。

一般的人只認定扇子被弄壞了,卻對天籟聽而不聞。

扇子只能拿來搧風嗎?扇子也可以是樂器。

這是一種非常顛覆主流的價值觀,晴雯的裝扮姿態,晴雯的「心比天高」,也是一種顛覆。寶玉也是顛覆之人,因此能和晴雯會心。

晴雯死前,把自己的長指甲剪下,留給寶玉紀念。不事生產的指甲,「蔥管一般」美麗無用的指甲,象徵著晴雯的生命本質,也質問著我們習焉不察的預設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