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0-27

怪力亂神熱鬧好看

紅樓夢第25回有「馬道婆」這個人物。她是賈寶玉「寄名的乾娘」,就像今日也有不少人掛名為觀音菩薩或三太子的「義子」一樣,都是為求平安而希望藉助神力保佑。

古時候有所謂「三姑六婆」,指的是9種職業女性:

三姑:尼姑、道姑(道婆)、卦姑(命理師)

六婆:牙婆(奴婢妾侍的仲介者,人口販子)、媒婆、師婆(巫婆)、虔婆(妓院鴇母)、藥婆(賣藥)、穩婆(接生)

在那個女性沒有行動自由的時代,三姑六婆由於職業的關係,可以接觸到許多人、許多家庭,因此她們的消息很靈通。萬一其中有人喜歡逞口舌之快,對別人家的故事加油添醋,甚至製造誤會、挑撥離間,就會生起風波,因此,「三姑六婆」漸漸等於「膚淺碎嘴、搬弄是非」的同義詞。

馬道婆是典型的三姑六婆,她的職業是道姑也是巫婆,她的性格貪婪、陰險,爲了利益可以輕易害人性命。

馬道婆也談佛經,但不是講義理,而是像做買賣一樣講因果報應、許願供奉、香油點燈。因此雖然整天唸著「阿彌陀佛慈悲大菩薩」,但完全沒有「靈性」可言,可謂之「神棍」。

神棍有兩種,一種是純粹的騙子,另一種則是的確與靈界有某種接觸,但他接觸的層次極低,因此仍然在酒色財氣中打轉,甚至比一般人更墮落。

由於具有某種超越目前人類能以科學理性理解的力量或技術,神棍能夠做出某些神奇的事情,例如準確地講出陌生人的性格與曾經發生的事、某種程度的預言、符咒作法、下蠱、養小鬼、抓鬼……等等,像馬道婆就:

……向褲腰裏掏了半晌,掏出十個紙鉸的青面白髮的鬼來,並兩個紙人,遞與趙姨娘。又悄悄的教他道:「把他兩個的年庚八字寫在這兩個紙人身上,一併五個鬼都掖在他們各人的床上就完了。我只在家裏作法,自有效驗。千萬小心,不要害怕!」(第25回)

兩個紙人,分別是賈寶玉和王熙鳳,他們兩個每人分配到五個鬼,所以本回的回目上聯叫做「魘魔法姊弟逢五鬼」。

倒楣的寶玉和鳳姐,結果怎麼樣呢?

這裏寶玉拉著林黛玉的袖子,只是嘻嘻的笑,心裏有話,只是口裏說不出來。此時林黛玉只是禁不住把臉紅漲了,掙著要走。寶玉忽然「噯喲」了一聲,說:「好頭疼!」林黛玉道:「該,阿彌陀佛!」只見寶玉大叫一聲:「我要死!」將身一縱,離地跳有三四尺高,口內亂嚷亂叫,說起胡話來了。林黛玉並丫頭們都唬慌了,忙去報知王夫人、賈母等。此時王子騰的夫人也在這裏,都一齊來時,寶玉益發拿刀弄杖,尋死覓活的,鬧得天翻地覆。賈母、王夫人見了,唬得抖衣而顫,且「兒」一聲「肉」一聲放聲慟哭。於是驚動諸人,連賈赦、邢夫人、賈珍、賈政、賈璉、賈蓉、賈芸、賈萍、薛姨媽、薛蟠並周瑞家的一干家中上上下下裏裏外外眾媳婦丫頭等,都來園內看視。登時園內亂麻一般。正沒個主見,只見鳳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鋼刀砍進園來,見鷄殺鷄,見狗殺狗,見人就要殺人。眾人越發慌了。周瑞媳婦忙帶著幾個有力量的膽壯的婆娘上去抱住,奪下刀來,抬回房去。平兒、豐兒等哭的泪天泪地。賈政等心中也有些煩難,顧了這裏,丟不下那裏。

別人慌張自不必講,獨有薛蟠更比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媽被人擠倒,又恐薛寶釵被人瞧見,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賈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的不堪。忽一眼瞥見了林黛玉風流婉轉,已酥倒在那裏。

當下眾人七言八語,有的說請端公(註:巫師)送祟的,有的說請巫婆跳神的,有的又薦玉皇閣的張真人,種種喧騰不一。也曾百般醫治祈禱,問卜求神,總無效驗。堪堪日落。王子騰夫人告辭去後,次日王子騰也來瞧問。接著小史侯家、邢夫人弟兄輩並各親戚眷屬都來瞧看,也有送符水的,也有薦僧道的,總不見效。他叔嫂二人愈發糊塗,不省人事,睡在床上,渾身火炭一般,口內無般不說。到夜間,那些婆娘媳婦丫頭們都不敢上前。因此把他二人都抬到王夫人的上房內,夜間派了賈芸帶著小廝們挨次輪班看守。賈母、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媽等寸地不離,只圍著乾哭。

此時賈赦、賈政又恐哭壞了賈母,日夜熬油費火,鬧的人口不安,也都沒有主意。賈赦還各處去尋僧覓道。賈政見不靈效,著實懊惱,因阻賈赦道:「兒女之數,皆由天命,非人力可強者。他二人之病出於不意,百般醫治不效,想天意該如此,也只好由他們去罷。」賈赦也不理此話,仍是百般忙亂,那裏見些效驗。看看三日光陰,那鳳姐和寶玉躺在床上,亦發連氣都將沒了。合家人口無不驚慌,都說沒了指望,忙著將他二人的後世的衣履都治備下了。賈母、王夫人、賈璉、平兒、襲人這幾個人更比諸人哭的忘餐廢寢,覓死尋活。趙姨娘、賈環等自是稱願。

到了第四日早晨,賈母等正圍著寶玉哭時,只見寶玉睜開眼說道:「從今以後,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收拾了,打發我走罷。」賈母聽了這話,如同摘心去肝一般。趙姨娘在旁勸道:「老太太也不必過於悲痛。哥兒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兒的衣服穿好,讓他早些回去,也免些苦;只管捨不得他,這口氣不斷,他在那世裏也受罪不安生。」這些話沒說完,被賈母照臉啐了一口唾沫,罵道:「爛了舌頭的混帳老婆,誰叫你來多嘴多舌的!你怎麼知道他在那世裏受罪不安生?怎麼見得不中用了?你願他死了,有什麼好處?你別做夢!他死了,我只和你們要命。素日都不是你們調唆著逼他寫字念書,把膽子唬破了,見了他老子不像個避貓鼠兒?都不是你們這起淫婦調唆的!這會子逼死了,你們遂了心,我饒那一個!」一面罵,一面哭。賈政在旁聽見這些話,心裏越發難過,便喝退趙姨娘,自己上來委婉解勸。一時又有人來回說:「兩口棺槨都做齊了,請老爺出去看。」賈母聽了,如火上澆油一般,便罵:「是誰做了棺槨?」一叠聲只叫把做棺材的拉來打死。(第25回)

不到72小時的時間內,寶玉和鳳姐從生龍活虎竟至幾乎斷氣,馬道婆的法術有效得讓人驚訝~

把死亡壓縮在極短暫的時間內,是製造強烈戲劇性的手法之一,但這副猛藥必須高手才能下得漂亮,否則就是灑狗血。

曹雪芹用大約1400字描寫寶玉被咒之後,合家忙亂的情景,把一齣熱鬧戲節制在最精簡的篇幅之中,是功力之一。

在這一千多字中,有名姓者出現了25(賈寶玉、林黛玉、王夫人、賈母、王子騰夫人、賈赦、邢夫人、賈珍、賈政、賈璉、賈蓉、賈芸、賈萍、薛姨媽、薛蟠、周瑞家的、鳳姐、平兒、豐兒、薛寶釵、香菱、王子騰、襲人、趙姨娘、賈環,無名姓者至少百人以上(包括家中上上下下裏裏外外眾媳婦丫頭等、輪班看守的小廝們、小史侯家邢夫人弟兄輩並各親戚眷屬、僧道巫師、做棺材的……等等。這麼多人的驚慌忙亂,被分作三大段(第134段)來安置,先寫家人的驚動,再寫各處神卜僧道的尋求,再寫親戚們的探慰,再寫準備後事與諸人的肝腸寸斷。焦點分明,順序清晰,文字鮮明生動,節奏流暢從容,只能說是天才文章!

更神來一筆的是,在這兵荒馬亂中,作者竟然還有閑情插入薛蟠「忙的不堪」的一段──這種幽默感,這種遊刃有餘的文字節奏感,是無論用多少讚嘆都不足以形容其才華的。

正由於幽默感的運用(包括「一叠聲只叫把做棺材的拉來打死」),讀者便可隱約感受到寶、鳳二人雖有大難,卻不會有生命危險的氣氛。這種氣氛表現出作者的位置類似看戲的觀眾,因為與故事的情境有一段距離,所以可以悠悠哉哉地欣賞。

紅樓夢被譽為清初生活百科,可見其寫實功力,但不時穿插鬼神靈異,也水乳交融,彷彿世界本該如此運轉,熱鬧好看極了。

薛蟠:又笨又色,又爲什麼那麼好笑?(2/2)

薛蟠在小說中第一次出場,就是因為搶奪「美色」(香菱)而命令手下把一個叫「馮淵」(逢冤)的人活活打死。後來,搬到北方的賈府中居住之後,「凡是那些紈袴氣習者,莫不喜與他來往,今日會酒,明日觀花,甚至聚賭嫖娼,漸漸無所不至,引誘的薛蟠比當日更壞了十倍。」(第4回)

薛蟠也上學,但他不是為了唸書考科舉,而是:

原來薛蟠自來王夫人處住後,便知有一家學,學中廣有青年子弟,不免偶動了龍陽之興(註:男同性戀性行為)。因此也假來上學讀書,不過是三日打魚,兩日晒網,白送些束脩禮物與賈代儒,卻不曾有一些兒進益,只圖結交些契弟。誰想這學內就有好幾個小學生,圖了薛蟠的銀錢吃穿,被他哄上手的,也不消多記。更又有兩個多情的小學生,亦不知是那一房的親眷,亦未考真名姓,只因生得嫵媚風流,滿學中都送了他兩個外號,一號「香憐」,一號「玉愛」。雖都有竊慕之意,將不利於孺子之心,只是都懼薛蟠的威勢,不敢來沾惹。如今寶、秦(註:寶玉、秦鐘)二人一來,見了他兩個,也不免綣繾羨慕,亦因知係薛蟠相知,故未敢輕舉妄動。香、玉二人心中,也一般的留情與寶、秦。……

……那薛蟠本是浮萍心性,今日愛東,明日愛西,近來又有了新朋友,把香、玉二人又丟開一邊。就連金榮亦是當日的好朋友,自有了香、玉二人,便棄了金榮。近日連香、玉亦已見棄。(第9回)

紅樓夢中的男子似乎對性都看得很平常,而且似乎也都接納同性性行為,所以薛蟠不但追求女色,也追求男色,例如他妄想染指美男子柳湘蓮:

剛至大門前,早遇見薛蟠在那裏亂嚷亂叫說:「誰放了小柳兒走了!」柳湘蓮聽了,火星亂迸,恨不得一拳打死,復思酒後揮拳,又礙著賴尚榮的臉面,只得忍了又忍。薛蟠忽見他走出來,如得了珍寶,忙趔趄著上來一把拉住,笑道:「我的兄弟,你往哪裏去了?」湘蓮道:「走走就來。」薛蟠笑道:「好兄弟,你一去都沒興了,好歹坐一坐,你就疼我了。憑你有什麼要緊的事,交給哥,你只別忙,有你這個哥,你要做官發財都容易。」

湘蓮見他如此不堪,心中又恨又愧,早生一計,便拉他到避人之處,笑道:「你真心和我好,假心和我好呢?」薛蟠聽這話,喜的得心癢難撓,乜斜著眼忙笑道:「好兄弟,你怎麼問起我這話來?我要是假心,立刻死在眼前!」湘蓮道:「既如此,這裏不便。等坐一坐,我先走,你隨後出來,跟到我下處,咱們替另喝一夜酒。我那裏還有兩個絕好的孩子(註:指男妓),從沒出門。你可連一個跟的人也不用帶,到了那裏,伏侍的人都是現成的。」薛蟠聽如此說,喜得酒醒了一半,說:「果然如此?」湘蓮道:「如何!人拿真心待你,你倒不信了!」薛蟠忙笑道:「我又不是呆子,怎麼有個不信的呢!既如此,我又不認得,你先去了,我在那裏找你?」湘蓮道:「我這下處在北門外頭,你可捨得家,城外住一夜去?」薛蟠笑道:「有了你,我還要家做什麼!」湘蓮道:「既如此,我在北門外頭橋上等你。咱們席上且吃酒去。你看我走了之後你再走,他們就不留心了。」薛蟠聽了,連忙答應。(第47【呆霸王調情遭苦打】

薛蟠以為柳湘蓮終於答應和他共度春宵,殊不知柳是要把自己騙到城門外,再好好毒打一頓。(因為在別人的宴會上揍人畢竟不方便……)

紅樓夢裡好色淫亂的男人是很多的,像賈璉,也就是王熙鳳的老公,就算家有母老虎、他也真的怕母老虎,還是不停地在外面拈花惹草,男女通吃。或是像賈珍、賈蓉父子,不但好色,而且同時和尤二姐有曖昧。賈赦是個妻妾成群的老色鬼,賈瑞則在第12回就精盡人亡了。

薛蟠的好色,和賈璉、賈珍、賈蓉、賈赦、賈瑞等人,有什麼不一樣嗎?──有的,最大的不一樣就是,薛蟠的每一場戲幾乎都很好笑,他是個稱職的詼諧的丑角。而他之所以能製造出這種喜劇效果,是因為他的性格被設定為「憨呆」。

因為憨呆,所以他的衝動、霸道、好色都帶有一種天然的失敗成分,不致於真正傷害到別人(馮淵的角色設定比較像佈景,而不是一個真正的「人」);因為憨呆,所以不會算計,所以竟然保留了某種「真」。相較之下,賈府的男人雖然也不聰明,但卻多了一份心計,所以比較「油」,比較噁心。

正如第34回說的:「薛蟠本是個心直口快的人,一生見不得這樣藏頭露尾的事」,第35回又寫道:

薛蟠道:「我若再和他們一處逛,妹妹聽見了只管啐我,再叫我畜生,不是人,如何?何苦來,為我一個人,娘兒兩個天天操心!媽為我生氣還有可恕,若只管叫妹妹為我操心,我更不是人了。如今父親沒了,我不能多孝順媽多疼妹妹,反教娘生氣妹妹煩惱,真連個畜生也不如了!」口裏說著,眼睛裏禁不起也滾下淚來。

薛蟠是個「心裏有什麼,口裏就說什麼的人」(寶釵語),他的壞,大家都看得見,他的好,大家也都看得見。並不是凡是心直口快的人都「真」、都不會傷害到別人,而是只有在紅樓夢裡,薛蟠這種人才會那麼好笑,如果是在現實生活中,薛蟠的性格和行為不可能被裁剪到這麼單純,一旦摻雜了一點點複雜的、日常的、瑣碎的氣息,薛蟠就只能是一個令人討厭的白目,沒辦法那麼好笑了。

這種「裁剪」,就是藝術的技巧。藝術不是把一個真實的人原封不動搬上舞台,而是擷取適合作品主題的性格特色、行事精華,再把它們放進適當的位置。小說中的人物看起來很真實,是因為他們本來就是真實的人變成的,正如電影或照片中的人物看起來很真實,也是因為他們本來就是真實的人變成的──然而,小說、電影或照片中的人都「不等於」真實生活中的人,他們是精心設計的安排,是瞬間的凝固,他們不是生活本身。

樣品屋不是給人住的,小說或電影不是給人陷入的,我們要能夠沉浸其中、充分體驗,也要能夠從中抽離,與之理性相對。

薛蟠:又笨又色,又爲什麼那麼好笑?(1/2)

薛蟠這個角色有很多經典場面,例如第28回他和馮紫英(宴會主人,小配角)、賈寶玉、蔣玉菡(戲子,襲人未來的老公)、雲兒(妓女,陪客)聚在一起喝酒聊天,古人喝酒的時候,爲了更有娛樂性,常常會「行酒令」,「行」是動詞,意思是「進行」,「酒令」是名詞,意思是喝酒時所作的即興機智的文字遊戲。

(現代人喝酒的娛樂活動,除了聊天,就是划酒拳、唱歌和特殊場合中的限制級遊戲吧,這些古人也都會,但是古人還多了「酒令」這個花樣就是了。)

不過,也並不是每個古人都會行酒令,而是要有「一些些」文化涵養才行,因為酒令的內容常常出自四書五經、著名詩文,而且通常要押韻,所以要有一點這方面的訓練才玩得起來。

這一次,是賈寶玉提議要行酒令:

寶玉笑道:「聽我說來:如此濫飲,易醉而無味。我先喝一大海,發一新令,有不遵者,連罰十大海,逐出席外與人斟酒。」馮紫英蔣玉菡等都道:「有理,有理。」(註:一大海=一大杯)

寶玉拿起海來一氣飲乾,說道:「如今要說悲、愁、喜、樂四字,卻要說出女兒來,還要注明這四字原故。說完了,飲門杯。酒面要唱一個新鮮時樣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風一樣東西,或古詩、舊對、《四書》、《五經》成語。」

薛蟠未等說完,先站起來攔道:「我不來,別算我。這竟是捉弄我呢!」雲兒也站起來,推他坐下,笑道:「怕什麼?這還虧你天天吃酒呢,難道你連我也不如!我回來還說呢。說是了,罷;不是了,不過罰上幾杯,哪裏就醉死了。你如今一亂令,倒喝十大海,下去斟酒不成?」眾人都拍手道妙。薛蟠聽說無法,只得坐了。聽寶玉說道:

女兒悲,青春已大守空閨。女兒愁,悔教夫婿覓封侯。女兒喜,對鏡晨妝顏色美。女兒樂,鞦韆架上春衫薄。

眾人聽了,都道:「說得有理。」薛蟠獨揚著臉搖頭說:「不好,該罰!」眾人問:「如何該罰?」薛蟠道:「他說的我通不懂,怎麼不該罰?」雲兒便擰他一把,笑道:「你悄悄的想你的罷。回來說不出,又該罰了。」於是拿琵琶聽寶玉唱道: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滿喉,照不見菱花鏡裏形容瘦。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唱完,大家齊聲喝彩,獨薛蟠說無板。寶玉飲了門杯,便拈起一片梨來,說道:「雨打梨花深閉門。」完了令。(第28回)

酒令的規則是自己訂的,寶玉念念不忘「女兒」,就以女兒的悲、愁、喜、樂為令,還要唱一首流行歌,最後再講一句和宴會中的東西有關的名言佳句(席上生風)。

薛蟠雖然上過學,但實際上是個大老粗,這種遊戲對他來說實在是太過精緻複雜。另一位同樣對酒令發出不平之鳴的,是第40回的劉姥姥:

[鴛鴦]笑道:「酒令大如軍令,不論尊卑,惟我是主。違了我的話,是要受罰的。」王夫人等都笑道:「一定如此,快些說來。」鴛鴦未開口,劉姥姥便下了席,擺手道:「別這樣捉弄人,我家去了。」眾人都笑道:「這卻使不得。」鴛鴦喝令小丫頭子們:「拉上席去!」小丫頭子們也笑著,果然拉入席中。劉姥姥只叫「饒了我罷!」鴛鴦道:「再多言的罰一壺。」劉姥姥方住了聲。……

鴛鴦、賈母、王夫人等女眷們玩的酒令,跟寶玉的比起來,已經算是比較通俗,但對劉姥姥這個不識字、更別說講究文采的村婦來說,也夠難了,所以她才要作勢抗議。

話說回來,薛蟠到底講了什麼什麼爆笑的酒令呢?

薛蟠道:「我可要說了:女兒悲──」說了半日,不見說底下的。馮紫英笑道:「悲什麼?快說來。」薛蟠登時急的眼睛鈴鐺一般,瞪了半日,才說道:「女兒悲──」又咳嗽了兩聲,說道:「女兒悲,嫁了個男人是烏龜。」(註:烏龜,指妓院的男性工作人員)

眾人聽了都大笑起來。薛蟠道:「笑什麼,難道我說的不是?一個女兒嫁了漢子,要當忘八,她怎麼不傷心呢?」眾人笑的彎腰說道:「你說的很是,快說底下的。」薛蟠瞪了一瞪眼,又說道:「女兒愁──」說了這句,又不言語了。眾人道:「怎麼愁?」薛蟠道:「女兒愁,繡房攛出個大馬猴。」

眾人呵呵笑道:「該罰,該罰!這句更不通,先還可恕。」說著便要篩酒。寶玉笑道:「押韻就好。」薛蟠道:「令官都准了,你們鬧什麼?」眾人聽說,方才罷了。雲兒笑道:「下兩句越發難說了,我替你說罷。」薛蟠道:「胡說!當真的我就沒好的了!聽我說罷:女兒喜,洞房花燭朝慵起。」

眾人聽了,都詫異道:「這句何其太韻?」薛蟠又道:「女兒樂,一根几巴往裏戳。」(註:几巴=雞巴,男性生殖器的俚語)

眾人聽了,都扭著臉說道:「該死,該死!快唱了罷。」薛蟠便唱道:「一個蚊子哼哼哼。」

眾人都怔了,說:「這是個什麼曲兒?」薛蟠還唱道:「兩個蒼蠅嗡嗡嗡。」

眾人都道:「罷,罷,罷!」薛蟠道:「愛聽不聽!這是新鮮曲兒,叫作哼哼韻。你們要懶待聽,連酒底都免了,我就不唱。」眾人都道:「免了罷,免了罷,倒別耽誤了別人家。」於是蔣玉菡說道……(第28回)

在這次的五個人之中,只有薛蟠的四句令都跟性(洞房、妓院、生殖器)有關,其他人並不如此粗俗直接,而且都談到除了婚姻以外的其它部分,例如馮紫英說:「女兒樂,私向花園掏蟋蟀」,雲兒說:「女兒愁,媽媽打罵何時休」,蔣玉菡說:「女兒愁,無錢去打桂花油」等。

2008-10-17

你.妳.他.她

紅樓夢整本書裡,沒有「她」和「妳」,只有「你」和「他」。不知道加了女字旁的人稱代名詞究竟是什麼時候出現(大有可能是受到英文的影響),無論如何,這個發明實在是多此一舉。

紅樓夢裡多的是絕色女子,一律用「他」,絲毫無損「他們」的美貌與才華,也全不影響紅樓夢的藝術成就。在女性主義啟蒙了我們之後,回過頭來重看經典,這種單純的代詞運用反而顯得非常前衛。

妳和她之所以不妥,是因為中文用「人」作為人稱代詞的部首,人可以包含各種性別,本來並不是男性專用,但一旦「女」部的人稱代詞出現之後,立刻(在文字上)造成了「人=男」、「人≠女」、「人>女」、「男>女」的種種局面--而男性從來沒有強調男性性別的人稱代詞。這是用文字來打造性別的階級制度,而原本,在妳和她出現之前,漢字的世界並沒有這種問題。

妳和她唯一的功能,就是把性別「區隔」、「劃界」。然而第一,這並不是一種平等的區隔,而是用把女性性別「降級」的方式來作區隔。第二,性別的界線看似分明,其實總是存在模糊地帶,因為「性別」一詞並不只有生理意義,更多的是文化意義、美學意義、哲學意義等等。把性別化約成男女,不啻是把人類的大腦(思維)簡單化。差勁的詞彙能降低人類的水準,這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理想的狀況是,廢除妳和她,只用你和他。不過,妳和她被使用的時間,已經足以讓人們對這個字產生語感和情緒。就連我自己,在看見「他俏麗的迷你裙下是一雙修長的美腿」這樣的句子時,也會覺得怪怪的。我希望改變,但是,我不知道如何改變。困難不在於技術面,而在文化面、心理面。

所以,看見紅樓夢全書皆「他」,常會有一種矛盾的感動。矛盾的是,古代沒有「她」,並不是因為女男平等,恰好相反,古代的女性根本不是一個完整獨立的人類個體,所以不需要特別造一個字標誌出「她」。矛盾的是,女性主義的視角讓古老的錯誤有了新的詮釋、新的意義,為古老的經典灌注現代的活力,這又是很真實的感動。

下一次,試著用「我愛你」,來代替「我愛妳」,試著用「你好性感」,來代替「妳好性感」……試試看,那會是什麼感覺。


《刀馬旦》: 林青霞       《王的男人》: 李準基

2008-10-07

晴雯的指甲

晴雯留著很長很美的指甲。

51回,晴雯生病了,大夫不能看見晴雯的臉和身體,只能在她伸出帳幔的手腕上把脈。

那大夫見這隻手上有兩根指甲,足有三寸長,尚有金鳳花染的通紅的痕跡,便忙回過頭來。有一個老嬤嬤忙拿了一塊手帕掩了。(第51回)

這指甲的(女)性魅力太強烈,因此大夫為了禮貌必須迴避。

在手上養了兩根超過7公分的指甲,等於宣告:我什麼事也不想做,只想打扮得美美的,遊戲。

有沒有搞錯?她不是個丫環嗎?丫環應該要掃地、洗衣服、煮飯、縫紉,看見主人頭要低低的,很卑微的活著。

賈府裡的確有許多這樣勞碌的女僕,賈寶玉的怡紅院裡當然也有,不過,那不會是晴雯。

在那個沒有成衣工業的時代,女人最重要的才華是縫紉,這是個很實用、有美感、偶爾還能賺到錢貼補家用的技術,也是道德的指標--整天都很認真縫紉的女人,就是好女人。相反的,不是禍水就是妖精。

晴雯的縫紉技術非常好,她曾經幫寶玉補過一件俄國進口的珍貴外套(雀金裘),可是平時她懶得要命,連寶玉的衣服鞋子也不願意做,襲人也拿她沒辦法(第62回)。

寶玉對這樣驕縱的晴雯,是非常欣賞、非常疼愛的。他不是用工具價值(生產力)來評價晴雯,而是用審美價值在看待她。一朵花兒原本並沒有什麼實用價值,一朵雲更是毫無用處,但花朵和雲彩都讓人流連喜愛。晴雯就像花兒和雲,她的存在,就已經夠了,不需要再生產些什麼來證明自己的價值。

讓我們能領會這一點的,是寶玉的態度。寶玉曾經和晴雯撕著扇子玩(第31回),不是因為性格浪費,反而是因為能珍視物的本質。扇子,無論是用紙或絹布做的,都可以因為一撕而發出美妙的聲音。這個聲音,唯有撕了扇子,才能夠展現出來。

一般的人只認定扇子被弄壞了,卻對天籟聽而不聞。

扇子只能拿來搧風嗎?扇子也可以是樂器。

這是一種非常顛覆主流的價值觀,晴雯的裝扮姿態,晴雯的「心比天高」,也是一種顛覆。寶玉也是顛覆之人,因此能和晴雯會心。

晴雯死前,把自己的長指甲剪下,留給寶玉紀念。不事生產的指甲,「蔥管一般」美麗無用的指甲,象徵著晴雯的生命本質,也質問著我們習焉不察的預設價值。

2008-09-26

薛蟠,字文龍

從人物設定的角度來說,薛蟠實在是個妙不可言的角色。

這薛公子學名薛蟠,表字文龍,五歲上就性情奢侈,言語傲慢。雖也上過學,不過略識幾字,終日惟有鬥雞走馬,遊山玩景而已。(第4回)

薛蟠號稱上過學,其實根本是去認識酒肉朋友,大字不識兩個。第26回有個笑話:

薛蟠笑道:「你提畫兒,我才想起來。昨兒我看人家一張春宮,畫的著實好。上面還有許多的字,也沒細看,只看落的款,是『庚黃』畫的。真真的好的了不得!」寶玉聽說,心下猜疑道:「古今字畫也都見過些,那裏有個『庚黃』?」想了半天,不覺笑將起來,命人取過筆來,在手心裏寫了兩個字,又問薛蟠道:「你看真了是『庚黃』?」薛蟠道:「怎麼看不真!」寶玉將手一撒,與他看道:「別是這兩字罷?其實與『庚黃』相去不遠。」眾人都看時,原來是「唐寅」兩個字,都笑道:「想必是這兩字,大爺一時眼花了也未可知」。薛蟠只覺沒意思,笑道:「誰知他『糖銀』『果銀』的。」

唐寅就是唐伯虎,是明代鼎鼎有名的大畫家,當時許多有的沒的畫都喜歡偽托唐寅的名字好賣錢。這麼有名的藝術家,薛蟠竟然不認識,連畫家的署名都認錯,可見其文化水平線大概是接近「大旱」的程度吧。這樣一個好色、粗俗的人,居然用「文」作為他的字(古人的別名),其中的反諷意味真是令人噴飯。

蟠,音ㄆㄢˊ,字義是形容蛇(龍)類彎曲糾結的樣子,例如「龍蟠虎踞」。中國傳統的器物裝飾圖案中,有一種叫做「蟠龍紋」的花紋:

商 蟠龍紋盤(口徑43公分)

     戰國早期 楚王熊章鏄     清雍正 畫琺瑯蟠龍瓶 (高21.3公分)

(鏄通高92.5公分,重134.8公斤,是一種青銅打擊樂器)

畫琺瑯蟠龍瓶(蟠龍局部)

「文」最原本的意思其實就是「紋」,因此,蟠=紋龍(文龍)=龍紋;薛蟠,字文龍,合情合理,順理成章。當這個名字用在這個角色上面,不僅非常幽默,而且更是極為精巧的設計。

在紅樓夢中,用「虫」部作名字的,除了薛蟠,只有──

薛蝌:薛蟠的堂弟,是個好人。
寶蟾:夏金桂(薛蟠之妻)的丫頭,跟金桂共同演出清朝版的台灣霹靂火。
銀蝶(尤氏丫頭)、小螺兒(薛寶琴丫頭)、蟬姐兒(探春丫頭):有名無人。

「虫」部的名字是象徵「獸性」(動物性),蝌和蟾雖然有點關係,但蝌是未成形的動物,是嬰兒,因此動物性很淡(相對之下人性較強);蟾已經是成蟲,外表醜陋,很多有毒,雖然有時候也被轉化為吉祥物(例如招財蟾蜍),但推其根源,這種轉化畢竟是為了要消除蟾蜍給人的惡感。

一位以蟾為名的女婢,顧名思義就是個不好惹的角色。她原本是夏金桂的陪嫁丫頭,後來薛蟠想染指她,她其實也一拍即合。在那個時代,如果能得到男主人的寵愛,婢女就可能升為妾,雖然還是奴僕階級,但總是奴僕裡頭的最高級了。

夏金桂之所以同意讓薛蟠和寶蟾在一起,是想要借刀殺人,藉此讓薛蟠疏遠愛妾香菱,進而陷害香菱,讓香菱永遠不得再靠近(她們共同的)老公一步。

當她的計畫得逞之後,她的矛頭就開始轉向寶蟾。金桂或許不愛薛蟠,但她的忌妒心也不容許老公跟別的女人在一起。(可見即使在那個時代,瘋狂的忌妒仍有可能讓一個女人公然拒絕一夫多妻。)不過寶蟾絕非省油的燈,她會「大撒潑性,拾頭打滾,尋死覓活,晝則刀剪,夜則繩索,無所不鬧」(第80回),搞得家裡雞飛狗跳,好不熱鬧。

夾在這兩個女人中間的薛大爺,「此時一身難以兩顧,惟徘徊觀望於二者之間,十分鬧的無法,便出門躲在外廂……惟日夜悔恨不該娶這攪家星罷了……」(第80回)。當薛蟠遇到比他更無法無天、撒潑吵鬧的人時,他就矮了一大截,只能懦弱逃避。

嚴格來說,紅樓夢只有三隻蟲(另外三隻不算是個咖),而他們恰恰都是薛家的人,實在意味深長。薛家是皇商,世俗、功利色彩在四大家族裡是最重的(甚至還有開當舖)。即使是薛寶釵,也被特別強調「肉感」的特質。靈肉、靈肉,靈和肉是一組相對的概念,如果林黛玉代表靈,薛寶釵就代表了肉。但要注意的是,「肉」的特質並不是「不好」,而是實際、實用、理智、計算、征服、順服……的象徵;正如「靈」的特質並不一定就是「好」,像妙玉所呈現的靈性,就太過偏激了。

靈缺乏肉,就無從展現;肉缺乏靈,就庸俗乏味。靈和肉的平衡,是每個生命都會遇到的問題,只不過有些生命從來不予理會,像薛蟠、夏金桂、寶蟾等;願意面對靈肉問題的生命,就能夠進入「靈性」的層次遨遊。

不過在紅樓夢中,真正能夠深入面對靈肉問題的,可以說只有賈寶玉一人。當初他還是大荒山上的石頭的時候,是因為「想要到人間去享一享這榮華富貴」(第1回),動了慾念凡心,才下凡的。下凡之後,歷經性和愛、物質和心靈的衝突轉折,他漸漸累積了一些體悟,才促成了整個人的成長。而像林黛玉、薛寶釵等女子,縱然絕頂聰明、悟性奇高、靈氣逼人,但由於「肉」的部分太少──包括身體的自由、思想的自由、行動的自由……等等──,她們能夠擁有的成長與改變也就不多,靈肉問題在她們身上的表現也不明顯。

賈寶玉在小說中有不少或隱或顯的性愛場面,因此,性慾的有無並不是重點,重點是:賈寶玉的生命不只有性慾,而是還有詩書涵詠、精神之愛、美感體驗、哲學關懷……等等豐富的內容。相對的,薛蟠的生命重心只有食慾和性慾,他貧乏的心靈無法提升慾念的層次,因此只有墮落。

但妙就妙在,展現獸性不遺餘力的薛蟠,卻不令人討厭,有時候還蠢得很討喜……下一篇就來談這個主題吧。

2008-09-15

賴大之家

賴大是榮國府(賈政)的大管家。他的身分雖然是奴僕,他的尊榮卻已經遠遠超越一般平民。這個角色也同時反映了曹雪芹的家世。

賴大的媽媽,大家叫她「賴嬤嬤」(嬤=媽,奶媽也)。她是賈政小時候的奶媽。

賴大的太太,大家叫她「賴大家的」。在那個時代,凡是男僕的妻子,都沒有名字,她們都被叫做「OO家的」,例如「周瑞家的」就是周瑞的老婆,「林之孝家的」就是林之孝的妻子。

根據第45回推測,賴嬤嬤應該是跟賈府的男僕結婚(全書不見賴爺爺蹤影,應該是早就往生了),然後生了賴大。家內僕人生的小孩,註定是「世襲」的僕人,這樣的孩子叫做「家生子兒」。賴大結婚後,他的兒子賴尚榮也是家生子兒,但可能由於賴大能力太好、主人太欣賞他,所以特別恩准賴尚榮不用當奴僕,「放出去」,讓他回到(賈府外)自己的家過著一般正常人的生活。

賴尚榮不但不用當奴才,甚至過得比大多數人都要奢華,長大後還當了官。第45回賴嬤嬤說道:

[孫子]前兒在家裏給我磕頭,我沒好話,我說:「哥哥兒,你別說你是官兒了,橫行霸道的!你今年活了三十歲,雖然是人家的奴才,一落娘胎胞,主子恩典,放你出來,上托著主子的洪福,下托著你老子娘,也是公子哥兒似的讀書認字,也是丫頭、老婆、奶子捧鳳凰似的,長了這麼大。你那裏知道那『奴才』兩字是怎麼寫的!只知道享福,也不知道你爺爺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惱,熬了兩三輩子,好容易掙出你這麼個東西來。從小兒三災八難,花的銀子也照樣打出你這麼個銀人兒來了。到二十歲上,又蒙主子的恩典,許你捐個前程在身上。你看那正根正苗的忍饑挨餓的,要多少?你一個奴才秧子,仔細折了福!……」

「正根正苗」就是一般平民。賴尚榮是奴才出身,卻過得比平民好太多了。賴嬤嬤這番話,或許也是曹雪芹對自己家世的感嘆。

曹家是漢人,但據說曹雪芹的太高祖(父→祖→曾祖→高祖→太高祖)被滿州人俘虜,結果曹家就成了滿人的奴僕。滿語的「奴僕」音譯為「包衣」,曹雪芹的爺爺(曹寅)在因緣際會之下,便成了康熙皇帝的包衣。

曹寅是個喜愛文藝,又很有才華的人。他非常受到康熙的信任和關愛,擔任了大約二十年的「皇家紡織」部長(江寧織造),以及密探,專門向康熙報告江南的動靜。曹家最輝煌的時期,也是紅樓夢的藍本,就是曹寅的時代。

雖然富貴,但歸根究底,曹家還是包衣,只是,生活在其中的大多數人早已忘了這回事,早已忘了「『奴才』兩字是怎麼寫的」。

「接駕」四次以及日常的風光排場,讓曹家花錢如流水,再也補不回來。等到康熙駕崩,雍正上台,皇帝隨便找個理由就讓曹家從雲端跌落谷底,再也爬不起來。不過除了政治因素,曹家兄弟鬩牆、以及缺乏能人管理家業,也是家族衰頹的重要原因。

就這樣,曾經是華服美酒、歌舞昇平的豪門大宅,到了曹雪芹長大成人,卻只家徒四壁、孑然一身。短短幾十年,天地完全翻轉,怎能不讓人悲嘆如夢一場?

曹家就像是旗艦版的賴大之家,賴家就像是迷你版的曹氏之家,兩者可以互相參看──例如,賴家也有個園子:

賈母高興,便帶了王夫人薛姨媽及寶玉姊妹等,到賴大花園中坐了半日。那花園雖不及大觀園,卻也十分齊整寬闊,泉石林木,樓閣亭軒,也有好幾處驚人駭目的。(第47回)

從賴家的設計還可以延伸出一個問題,就是:「知不知道作者的家世背景,會不會影響讀者的欣賞能力?」對一個完全不知道作者家世的人(例如脂硯齋之後、胡適之前的紅樓夢讀者)而言,他們是無法看見「曹家-賈府-賴大家」宛如象牙雕球般一層包裹著一層的繁複精細的美感。這三個家族的呼應關係,是唯有建立了曹家史才能夠浮現。因此,作者身分的考據,的確能幫助讀者更深入地欣賞藝術創作,但必須「莫失莫忘」的是,時時提醒自己真實人生和藝術天地是兩個不同的世界,各有不同的運作規則,很多時候是不能對號入座的。

2008-09-08

一輩子不讀紅樓夢,會怎樣?

如果一輩子不讀紅樓夢,可是讀三國演義、莊子、唐詩、史記、莎士比亞……,那麼,是不會怎樣。

李白〈將進酒〉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

如果一輩子不讀紅樓夢,也不讀任何優質的文學作品,那麼,或許還可以用音樂來彌補。

演奏者:李雲迪
蕭邦:即興曲第
4號升c小調,作品第66號,「幻想即興曲」

如果一輩子不聽巴哈、貝多芬、拉赫曼尼諾夫、卡拉揚、伯恩斯坦……,那麼,或許也還可以沉浸在達文西、米開朗基羅、梵谷、莫內……之中。

米開朗基羅:〈創造亞當〉壁畫

如果連繪畫也拒絕,那麼,金字塔、紫禁城、高第、安藤忠雄……也是很棒的。

安藤忠雄:〈光之教堂〉


真的連建築也不要的話,至少,可以逛逛無印良品




或撇開成見單純欣賞蘋果電腦的設計





桐花碗,該是盛裝浪漫的心情




咖啡香,是懶散的好藉口,是活力的好朋友




最堅硬又最璀璨
(鑽石的原子結構)





最柔軟又最難搞



以上這些東西,總的來說,都充分演繹了一個字:美。

視覺的美、聽覺的美、嗅覺的美、味覺的美、觸覺的美、思想的美,美,散佈在許許多多事物上。

人生可以沒有紅樓夢,但不能沒有美感。缺乏美感的生命,是貧瘠枯澀的。

人生不能沒有美感,但也不能只有美感,只有美感的生命,是蒼白虛弱的。

林黛玉居住的瀟湘館四周種滿了翠綠的竹子,竹林的「翠綠」與「幽涼」該如何用文字形容?

寶鼎茶閑烟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

寶鼎:寶貴的鼎,用來煮茶。
茶閑:茶喝得差不多了。
烟:熱茶的水蒸氣。
尚綠:依然是翠綠的。
幽窗:寂靜微陰的窗邊。
棋罷:下完一局棋。
指猶涼:手指頭仍然感到清涼。

在這14個字之中--
有視覺:寶鼎、茶、烟、綠、窗、棋
有聽覺:
有嗅覺與味覺:茶閑
有觸覺:指猶涼

豐富的感官描述,反映了詩人敏銳的感受力。

這兩句詩(對聯)是賈寶玉做的,當我們讀到這個句子時,我們腦海中會浮現瀟湘館的樣子,也會浮現寶黛的愛情關係,這都增加了詩句的美感。

如果一位不曾讀過紅樓夢的人,光看見這兩句詩,是否也能感到竹林幽舍的美呢?或許,也是可以的吧。

當我們讀過這兩句詩,下次,再看見《臥虎藏龍》裡李慕白坐在綠窗下氣定神閑地飲茶,或是優雅自若地立在竹稍之上時,或許我們會驀地想起紅樓夢裡的這兩個句子,然後會心微笑,或墜入一種無可言說的微妙的喜悅中。


2008-09-02

後四十回,到底要不要讀?


薛寶釵之所以會被看成「壞人」,很大的一個原因,是高鶚用台灣霹靂火的編劇方式,把貍貓換太子的情節搬進大觀園,讓林黛玉慘死,讓賈寶玉變成白痴。

在紅樓夢的手抄本,也就是附有「脂硯齋評語」的版本中,所有的評論家都是以欣賞的角度來看待薛寶釵和襲人之類的人物。而且,「脂本」都缺少了後40回。

自從高鶚的版本一出,紅樓夢又再次變成暢銷書(第一次暢銷是在抄本時期,但暢銷的程度跟刻本比起來,自然是小巫見大巫),影響力也非常深遠廣大。「程本」(=刻本)之所以能夠暢銷,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因為配備有後40回,它讓整部紅樓夢變得完整,滿足了觀眾希望看見結局的心理。

無論讀者知不知道後40回是續作、也無論後40回寫得好不好,它都已經無法挽回地影響了前80回的面貌。王熙鳳的掉包計看似奇異驚悚,其實就像免洗餐具一樣毫無質感可言,通俗而無聊。薛、林在前80回中本來是具有「雙生」的象徵意義,掉包計或許可以有機會表現這種相生相剋的悖論,但顯然高鶚徹底失敗了。在掉包計中,無論是鳳姐的平庸、賈母的冷漠、寶玉的痴呆、寶釵的半推半就、黛玉的患得患失以至於焚詩絕食控訴等等,都只有肥皂劇的水準,也就是只有故事,沒有意涵。

像座小山一樣大的石頭,經過和尚作法,變成可以讓嬰兒含在口中的通靈寶玉,這個情節本身也可以變得很庸俗,但曹雪芹以「賈寶玉」三個字和後續的神瑛侍者神話,讓石頭的情節變得很滋潤,充滿豐富的象徵。

三角戀情是千年不變的肥皂劇元素,但林、薛二人絕不是黑白分明的仇敵,而是在某種程度上惺惺相惜的高雅女子。

40回「交代」了紅樓夢的結局,但我們對三位主角在前80回中的觀感,卻會被結局影響,會覺得黛玉可憐、(因此)寶釵可恨,會覺得寶玉不知為何而戰。

其實,後40回真的非常難寫。尤其,如果作者還陷在樹倒猢猻散的哀傷中,那每寫一字,都是不堪承受的血淚之重。人可以用理性來說明緣起性空、天下無不散的筵席的道理,但知識上的說服≠情緒上的消解≠心靈上的超越。

40回要寫得好,必須先回答關於「生命的意義」之類的問題。〈好了歌及注〉與其說是一種回答,不如說是一種因為幻滅而產生的悲傷和憤怒的情緒表達。「情緒表達」≠「回答」。所謂回答,或許可以說是:「如果人生只是一場空,那我該怎麼辦?」是關於「意義」和「作為」的選擇。有時候,我們的選擇會讓筆沉重到無法寫下任何一個字。更不要說在很多情況下,我們連選擇的能力都沒有,只能任憑命運之風擺弄。

完整的紅樓夢,要有大致上完整的人生觀作為基礎,才能帶著讀者看清小說人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爲什麼那些事會發生。作家固然不等於思想家或心靈導師,但是要完成像紅樓夢這樣的作品,則作家不免也要是思想家。

所以,後40回,到底要不要讀呢?──當然要讀,因為它是非常重要的資料。但是,一邊讀,一邊也要問自己:「我真的覺得它和前80回不一樣嗎?」「如果不一樣,到底是哪裡不一樣?」這在閱讀上,會是非常有意思的經驗。

命中注定我愛你

2008-08-11

版本那麼多,要看哪一本?

台灣學界主要是用里仁書局的版本。

革新版彩畫本紅樓夢校注(全三冊)
原著者:曹雪芹.高鶚
校注者:馮其庸 等
台北:里仁書局
1984年04月05日初版
2003年02月28日初版七刷

紅樓夢為什麼有那麼多版本?──其實,不只是紅樓夢,大部分的古書(清代以前的書)都有版本的問題。

曹雪芹一開始寫紅樓夢的時候,自然是用手寫的。我們目前無法知道曹雪芹到底有沒有寫就一個統一的版本,或者是他邊寫邊改,而他的親朋好友爲了能快點看到「下面呢?」就雇用抄書人把曹的稿子先抄來看。這些抄書人,水準良莠不齊,有時候抄錯字,有時候抄錯行,有時候抄的是第二手第三手的良莠不齊的本子……

紅樓夢是經過「批閱十載,增刪五次」的漫長修改過程才逐漸定稿,又經過不同人抄抄寫寫,目前可見的手抄本就有十幾種(天知道當時有多少種),每一種抄本的字句都有不太一樣的地方,唯一相同的是它們都缺了後40回。

紅樓夢.甲戌本

應是目前可見最早的版本

紅字是脂硯齋(紅樓夢最早的評點家)的評語

甲戌=乾隆19年=1754年


後來,高鶚和程偉元用活字印刷出版了
120回本的紅樓夢,如此一來紅樓夢的文字在技術上算是被固定下來。但是這也沒有什麼好高興的,因為高鶚和程偉元在短短兩年內出版了兩種版本的紅樓夢,而且把他們手中的原稿毫不客氣地大修特改,增加了後人不少的困擾……

想像一下,光是第1回,抄本和刻本加起來就有十幾種版本攤在你眼前,它們長得很像,但仔細看卻又都不一樣,真是叫人抓狂……

既然這樣,那我們現在所讀的紅樓夢,到底是怎樣編成的?

以里仁版為例,它是拿「庚辰本」當作底本,再參考其它版本的字句,將庚辰本略作修飾、改動。之所以用庚辰本,是因為它普遍被認為是較佳的版本。

紅樓夢.庚辰本

通常被認為是較好的版本

第11回才開始出現脂硯齋的評語

庚辰=乾隆25年=1760

當然,也有用其它版本作底本的紅樓夢,通常在〈序〉中都會有說明。

版本的不同,有時候會嚴重影響故事的安排和寓意,例如:大荒山的「石頭」(後來變成通靈寶玉)和太虛幻境的「神瑛侍者」到底是不是同一個人?有些版本把通靈寶玉寫成像一台針孔攝影機,觀察紀錄著賈寶玉(神瑛侍者化身)的生活點滴。另一些版本把通靈寶玉=神瑛侍者,這一來「賈寶玉」三個字的象徵意義就變得非常複雜而豐富,這個改動是高鶚的傑作──並不是反諷,是真誠的讚美──,從此,石頭便擁有了真正的人性。

2008-08-10

紅樓第五關:不要選邊戰

(是否二哥可以不死?)

讀紅樓夢最有意思的地方可能是,無論從哪個角度切進去看,都能看出一片風景、一番道理。

例如,如果從「薛寶釵是個心機險惡、虛偽狡猾的小人」的角度來閱讀紅樓夢,那麼所有關於寶釵的描寫,其實都可以證成這個預設,而其他人物的情節意義,也會跟著這個預設走,例如第45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就會被解釋為「純潔的黛玉被奸詐的寶釵欺騙了感情」。

但是,如果從「薛寶釵是個溫柔敦厚、光明磊落的真君子」的角度來閱讀紅樓夢,那麼所有關於寶釵的描寫,也都可以證成這個預設,這樣一來,「金蘭契互剖金蘭語」就應該被解釋為「兩個舉世無雙的美才女盡釋前嫌、坦誠相待」。

說到這裡,會產生另外兩個必須注意的思考點:

第一個點是,不是所有的小說人物都有辦法套進不同的預設,例如,趙姨娘就只能是「心懷不軌、心胸狹窄」的人物,而缺乏溫暖或人性的層面;又或者像薛蟠就是「不學無術、呆傻妄為、癡愚懦弱」,他不是「邪惡」,而是「缺乏靈性」。

所以,有些人物可以、也只能用單一標準來解讀,但有些人物很複雜,如果只用單一標準來檢視,未免太浪費藝術家的心血結晶。從這個角度來看,「薛寶釵」真的是一項了不起的藝術作品,她不是那種能夠讓人一眼看穿、固定視角的人物,而是像一面鏡子一樣,能夠隨時反映讀者的眼光心境。(不過這也並不是說,把寶釵看成好人的人就是好人,把寶釵看成壞人的人就是壞人……這又是另一個問題了……)

第二個點是,「小說人物是怎樣的人,不是應該看完全書才能夠歸納出來嗎?怎麼可以帶著預設的有色眼鏡來解讀人物呢?」關於這個點,要分兩階段回答:

階段一:的確,我們應該要看完整本書,蒐集到所有的證據,才能判斷小說人物是怎樣的人。

階段二:但是,「證據」和「判斷」的關係不是像自動販賣機一樣,你投進一個證據,就掉出一個判斷。例如,「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這句寶釵的詩是一個證據,但這個證據的意義必須經過「預設前提」的軌道,才掉得出來,如果預設前提是「寶釵是小人」,那結論當然就是「這不要臉的女人妄想坐上寶二奶奶的位子」;如果預設前提是「寶釵是君子」,那結論就會變成「寶釵的個性樂觀、積極,希望能爲走下坡的大環境做些正面的改變」。

在通常的情況下,小說作者(不只紅樓夢)都會明白寫出他自己的預設前提。但有時候,這個預設是隱藏的,甚至根本沒有預設,這時讀者就要動一動腦筋。薛寶釵,就是一個幾近無預設的人物。

所以,所謂的「擁釵」或「貶釵」,只是兩個不同的視角在打仗,但荒謬的是,既然是各自從不同的角度切入,無論切得再怎麼用力,都是碰不到對方的。因此「擁釵」與「貶釵」的戰爭,只是在虛擬的戰場上,對著空氣發射砲彈。

真正的戰爭應該是:

【對貶釵派宣戰】:如果薛寶釵跟每個人都相處得很好叫做巴結、收買人心,那秦可卿也是嗎?林黛玉也會對送東西來的婆子說出:「如今天又涼,夜又長,越發該會個夜局,痛賭兩場了。……難為你。誤了你發財,冒雨送來。」這樣的社交語言,她也會擺笑臉應付臨時路過來探望她的趙姨娘,所以黛玉的個性也有虛偽的一面嗎?

如果說薛寶釵並不那麼愛賈寶玉,她更愛的是寶二奶奶的位子,而林黛玉剛好相反,由此判定薛林高下,那麼也會有一些問題:

(1)我們怎麼知道薛寶釵到底比較愛寶玉還是名分?搞不好她愛得一樣多……而且就算在今天,許多人不也都這樣嗎?誰說心靈和物質,只能選一個去愛?

(2)追求富貴=虛偽、邪惡、沒靈性?

(3)如果沒有薛寶釵,林黛玉就能和賈寶玉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嗎?別忘了還有薛寶琴、史湘雲……,黛玉的身體能不能撐到她的愛情開花結果,也是個大問題。

【對擁釵派宣戰】:薛寶釵可以在踐踏人權與個性的社會規範和階級制度中活得怡然自得,這真的可以視為道德成就嗎?

真正的交鋒,必須要沿著對方的思路和觀念,也就是我方要主動去理解對方的情況,才能切中要害,獲得新的創見,而不是各說各話、相互叫囂。所以在這裡,「戰爭」一詞只是比喻,我真正的意思是:溝通、切磋、交鋒、交流──在這之中,不會有傷害;但在戰爭中,只有傷害。

我們可以有所偏愛,卻不必攻擊;可以有所趨向,卻不必極端。我們可以擁有多元價值,最後做出一個判斷;可以擁有多重目標,最後做出一個選擇。

2008-08-07

紅樓第四關:象徵解命盤

要理解文學或藝術作品,有個非常好用、也非常重要的工具,叫做「象徵」。

由於我們是一般老百姓,所以可以把「象徵」、「意象」、「比喻」、「符號」這些名詞混在一起使用,對我們來說,它們的意思都是一樣的。只有已經練就一身功夫的學術研究者(簡稱學者)才有辦法瞇著眼、穩住手把它們細細分開~

簡單說,象徵,就是用具體的東西,來代表抽象的東西。

舉例來說,「愛情」,看不見、摸不著、聞不到,於是,人類就用玫瑰、巧克力、LV包、親手做的便當、燭光晚餐、蠟燭、手銬……等等一堆東西來表達。

再舉例來說,「堅持理想的天才醫生」,這種比愛情更虛幻的境界,該如何用具體的東西來表達?

照片上這位帥哥叫朝田龍太郎(坂口憲二飾演),他是日劇《醫龍》的男主角。閱讀照片,就像閱讀一幅圖畫,畫面中的任何東西(元素),都是象徵。

首先,看顏色。這張照片的色調是灰色系,電腦、牆、衣服都是灰、白、藍、黑色,也就是冷色調。(紅、黃系是暖色調。)冷色調象徵冰冷(無人性)或專業(高度技術)。這位帥哥是否沒有人性呢?要再配合其它線索來看。

帥哥穿著白袍。通常會強調白袍的職業,不外乎醫生、實驗室還有巫師。如果是實驗室,一定會強調試管或白老鼠之類的,但這裡只有電腦和桌子,所以,他是醫生,很合理。但特別的是,白袍下,他穿著黑色 V T-shirt,和淺灰綠色的寬鬆卡其褲,腳上隱約是雙球鞋。在象徵「高度專業」的白袍下,不是一般常見的西裝襯衫或 POLO衫以及西裝褲,而是大地色系休閒服,就代表他不但專業,而且個性溫暖(對人關懷),堅持自我風格(或夢想),敢於與眾不同,很有勇氣,想必也很有自信。

他的髮型也不是西裝頭,而是看起來自然隨意(其實巧奪天工)的手撥頭。(用手撥一撥就很有型的頭。)這和白袍下的風格是一致的,代表他的真正自我。

這張照片最特別的是,在邊緣製造了一種「速度感」(因此傢俱有點糊掉),但他的腳卻依然清晰。「速度感」象徵「世界的運轉」,而他穩定的姿勢、清晰的身體,當然就象徵著「堅定清楚的理念」、「眾人皆醉我獨醒」,尤其他的姿勢,看起來像在思考什麼,這也是「理念」和「清醒」的象徵。

結論就是,從這張塔羅牌……喔喔,是劇照,我們可以看出:這是一位與眾不同、具有理想、性格溫暖、專業、自信的醫師。就算不知道照片的背景,要解讀出七八分也是不難的。這同時也說明,這是一張優秀的劇照,不但拍得好看、簡潔,也運用了精確而自然的象徵。

其實解讀塔羅牌或紫微斗數也是一樣的,都是「象徵」的運用。舉例來說,如果有一個人想知道:「我和他會結婚嗎?」結果抽到以上的「朝田龍太郎」牌,那麼,命理師可能會這樣解答:

「你和他,是非常不一樣的兩個人,但是你們剛好能夠互補。如果能堅持理想的話,你們的婚姻會非常幸福,而且,如果能結交到志同道合的朋友的話,你們也會有很大的成就。這是一張很激勵人心的牌喔~^^

(厚厚厚~~偶可真會講~~)

(「命理解讀可以用象徵的方法」,和「算命準不準」是兩回事,我無法在這裡討論後者~)

「真」和「假」,是一組不折不扣非常抽象的觀念。(越難給個清楚定義的辭彙通常就越抽象……)

在紅樓夢中,「真」和「假」是很重要的主題,作者曹雪芹用了很多種「符號」來表現這個主題,例如:

符號1:入夢/夢醒

通常,作夢是假,夢醒是真,但在紅樓夢,可不只這麼簡單……要寫好多字……直接跳過去好了~XD

符號2:鏡子正面/鏡子反面

12回,某個神秘道士送給色膽包天、奄奄一息的賈瑞一面「風月鑑」(鑑=鏡)。那是一個雙面鏡,正(假)面可以看見美麗的王熙鳳在誘惑他,反(真)面則是一具恐怖的骷髏。但這世上,又會有誰想看真的那一面呢?

符號3:鏡子裡面/鏡子外面

賈寶玉的臥室,也有一面鏡子。那是一面很大的、比人還高的穿衣鏡,而且還是一扇機關門。簡單解釋就是:寶玉每天都生活在「假」中,但一旦能穿過「假」(推開機關),就能見到豁然開朗的「真」了。

符號4:一僧一道在仙界的形象「骨格不凡,丰神迥別」/在凡間則「癩頭跣腳,跛足蓬頭」

所謂「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凡間的醜陋是假,仙界的丰神是真。但這世上,誰有能力看透假象、直視本來面目呢?

符號5:賈寶玉/甄寶玉;賈府/甄府

在紅樓夢中,「人名」是一種非常複雜(寓意很多)的符號。就以「賈」和「甄」為例,小說濃墨重彩描繪的都是「賈」,「甄」反而模糊得像一場夢。「甄」家,是否就是曹雪芹本人真實的家?「賈」家,卻也處處有真實的痕跡。

賈寶玉和甄寶玉,在書中被形容得完全是一模一樣,不但長相,連個性、怪癖、思想都毫無不同。他們的相遇,是在賈寶玉的夢中,也同時是在甄府裡,最後被他們最害怕的父親大人驚散。這真是非常有想像力的寫法。

雖然不知道原本結局會怎麼寫,但可以確定的是:賈(假)寶玉,才是紅樓夢中真正的寶玉;至於甄(真)寶玉,卻是個存在於遙遠他方、只聽聞別人說起、只在夢中見過的虛構的寶玉。假即是真,真即是假,假不是真,真不是假……哈哈,頭暈了吧~

如果把「真假」再配上「寶/玉」,甚至再配上「石頭」,甚至再配上其他賈家的人名,甚至再配上儒家道家佛家○○家對「真假」的想法……,來一起做詮釋,那,就要很多很多字才能說得完整。

至於象徵「真假」的符號,當然也不只以上列的5種。

因此,這就是為什麼從古至今有那麼多人詮釋紅樓夢(或其它經典),卻永遠詮釋不完,因為,光是解讀象徵,就有好多東西可以說,而不同的人,根據不同的觀點、角度、立場、見識、思想、目的……,可以說的東西,又都不一樣。

相對的,許多文學或藝術作品的象徵,不是用得太少,就是用得不恰當、不美,無法讓人多做解讀。這就叫「貧乏」,就叫「平庸」。

解讀(詮釋),不是硬掰,也不是硬坳,更不是自由聯想,而是立場清楚、觀點明確、貼合文本地說明自己的看法。

下次在街上,也可以問問自己:短裙象徵什麼?牛仔短裙和百摺短裙傳達的符號意義有何不同?又該如何解讀垮褲和棒球帽的意象?而領帶,究竟是理性自制的宣告,或者是等待放縱的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