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8-11

版本那麼多,要看哪一本?

台灣學界主要是用里仁書局的版本。

革新版彩畫本紅樓夢校注(全三冊)
原著者:曹雪芹.高鶚
校注者:馮其庸 等
台北:里仁書局
1984年04月05日初版
2003年02月28日初版七刷

紅樓夢為什麼有那麼多版本?──其實,不只是紅樓夢,大部分的古書(清代以前的書)都有版本的問題。

曹雪芹一開始寫紅樓夢的時候,自然是用手寫的。我們目前無法知道曹雪芹到底有沒有寫就一個統一的版本,或者是他邊寫邊改,而他的親朋好友爲了能快點看到「下面呢?」就雇用抄書人把曹的稿子先抄來看。這些抄書人,水準良莠不齊,有時候抄錯字,有時候抄錯行,有時候抄的是第二手第三手的良莠不齊的本子……

紅樓夢是經過「批閱十載,增刪五次」的漫長修改過程才逐漸定稿,又經過不同人抄抄寫寫,目前可見的手抄本就有十幾種(天知道當時有多少種),每一種抄本的字句都有不太一樣的地方,唯一相同的是它們都缺了後40回。

紅樓夢.甲戌本

應是目前可見最早的版本

紅字是脂硯齋(紅樓夢最早的評點家)的評語

甲戌=乾隆19年=1754年


後來,高鶚和程偉元用活字印刷出版了
120回本的紅樓夢,如此一來紅樓夢的文字在技術上算是被固定下來。但是這也沒有什麼好高興的,因為高鶚和程偉元在短短兩年內出版了兩種版本的紅樓夢,而且把他們手中的原稿毫不客氣地大修特改,增加了後人不少的困擾……

想像一下,光是第1回,抄本和刻本加起來就有十幾種版本攤在你眼前,它們長得很像,但仔細看卻又都不一樣,真是叫人抓狂……

既然這樣,那我們現在所讀的紅樓夢,到底是怎樣編成的?

以里仁版為例,它是拿「庚辰本」當作底本,再參考其它版本的字句,將庚辰本略作修飾、改動。之所以用庚辰本,是因為它普遍被認為是較佳的版本。

紅樓夢.庚辰本

通常被認為是較好的版本

第11回才開始出現脂硯齋的評語

庚辰=乾隆25年=1760

當然,也有用其它版本作底本的紅樓夢,通常在〈序〉中都會有說明。

版本的不同,有時候會嚴重影響故事的安排和寓意,例如:大荒山的「石頭」(後來變成通靈寶玉)和太虛幻境的「神瑛侍者」到底是不是同一個人?有些版本把通靈寶玉寫成像一台針孔攝影機,觀察紀錄著賈寶玉(神瑛侍者化身)的生活點滴。另一些版本把通靈寶玉=神瑛侍者,這一來「賈寶玉」三個字的象徵意義就變得非常複雜而豐富,這個改動是高鶚的傑作──並不是反諷,是真誠的讚美──,從此,石頭便擁有了真正的人性。

2008-08-10

紅樓第五關:不要選邊戰

(是否二哥可以不死?)

讀紅樓夢最有意思的地方可能是,無論從哪個角度切進去看,都能看出一片風景、一番道理。

例如,如果從「薛寶釵是個心機險惡、虛偽狡猾的小人」的角度來閱讀紅樓夢,那麼所有關於寶釵的描寫,其實都可以證成這個預設,而其他人物的情節意義,也會跟著這個預設走,例如第45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就會被解釋為「純潔的黛玉被奸詐的寶釵欺騙了感情」。

但是,如果從「薛寶釵是個溫柔敦厚、光明磊落的真君子」的角度來閱讀紅樓夢,那麼所有關於寶釵的描寫,也都可以證成這個預設,這樣一來,「金蘭契互剖金蘭語」就應該被解釋為「兩個舉世無雙的美才女盡釋前嫌、坦誠相待」。

說到這裡,會產生另外兩個必須注意的思考點:

第一個點是,不是所有的小說人物都有辦法套進不同的預設,例如,趙姨娘就只能是「心懷不軌、心胸狹窄」的人物,而缺乏溫暖或人性的層面;又或者像薛蟠就是「不學無術、呆傻妄為、癡愚懦弱」,他不是「邪惡」,而是「缺乏靈性」。

所以,有些人物可以、也只能用單一標準來解讀,但有些人物很複雜,如果只用單一標準來檢視,未免太浪費藝術家的心血結晶。從這個角度來看,「薛寶釵」真的是一項了不起的藝術作品,她不是那種能夠讓人一眼看穿、固定視角的人物,而是像一面鏡子一樣,能夠隨時反映讀者的眼光心境。(不過這也並不是說,把寶釵看成好人的人就是好人,把寶釵看成壞人的人就是壞人……這又是另一個問題了……)

第二個點是,「小說人物是怎樣的人,不是應該看完全書才能夠歸納出來嗎?怎麼可以帶著預設的有色眼鏡來解讀人物呢?」關於這個點,要分兩階段回答:

階段一:的確,我們應該要看完整本書,蒐集到所有的證據,才能判斷小說人物是怎樣的人。

階段二:但是,「證據」和「判斷」的關係不是像自動販賣機一樣,你投進一個證據,就掉出一個判斷。例如,「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這句寶釵的詩是一個證據,但這個證據的意義必須經過「預設前提」的軌道,才掉得出來,如果預設前提是「寶釵是小人」,那結論當然就是「這不要臉的女人妄想坐上寶二奶奶的位子」;如果預設前提是「寶釵是君子」,那結論就會變成「寶釵的個性樂觀、積極,希望能爲走下坡的大環境做些正面的改變」。

在通常的情況下,小說作者(不只紅樓夢)都會明白寫出他自己的預設前提。但有時候,這個預設是隱藏的,甚至根本沒有預設,這時讀者就要動一動腦筋。薛寶釵,就是一個幾近無預設的人物。

所以,所謂的「擁釵」或「貶釵」,只是兩個不同的視角在打仗,但荒謬的是,既然是各自從不同的角度切入,無論切得再怎麼用力,都是碰不到對方的。因此「擁釵」與「貶釵」的戰爭,只是在虛擬的戰場上,對著空氣發射砲彈。

真正的戰爭應該是:

【對貶釵派宣戰】:如果薛寶釵跟每個人都相處得很好叫做巴結、收買人心,那秦可卿也是嗎?林黛玉也會對送東西來的婆子說出:「如今天又涼,夜又長,越發該會個夜局,痛賭兩場了。……難為你。誤了你發財,冒雨送來。」這樣的社交語言,她也會擺笑臉應付臨時路過來探望她的趙姨娘,所以黛玉的個性也有虛偽的一面嗎?

如果說薛寶釵並不那麼愛賈寶玉,她更愛的是寶二奶奶的位子,而林黛玉剛好相反,由此判定薛林高下,那麼也會有一些問題:

(1)我們怎麼知道薛寶釵到底比較愛寶玉還是名分?搞不好她愛得一樣多……而且就算在今天,許多人不也都這樣嗎?誰說心靈和物質,只能選一個去愛?

(2)追求富貴=虛偽、邪惡、沒靈性?

(3)如果沒有薛寶釵,林黛玉就能和賈寶玉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嗎?別忘了還有薛寶琴、史湘雲……,黛玉的身體能不能撐到她的愛情開花結果,也是個大問題。

【對擁釵派宣戰】:薛寶釵可以在踐踏人權與個性的社會規範和階級制度中活得怡然自得,這真的可以視為道德成就嗎?

真正的交鋒,必須要沿著對方的思路和觀念,也就是我方要主動去理解對方的情況,才能切中要害,獲得新的創見,而不是各說各話、相互叫囂。所以在這裡,「戰爭」一詞只是比喻,我真正的意思是:溝通、切磋、交鋒、交流──在這之中,不會有傷害;但在戰爭中,只有傷害。

我們可以有所偏愛,卻不必攻擊;可以有所趨向,卻不必極端。我們可以擁有多元價值,最後做出一個判斷;可以擁有多重目標,最後做出一個選擇。

2008-08-07

紅樓第四關:象徵解命盤

要理解文學或藝術作品,有個非常好用、也非常重要的工具,叫做「象徵」。

由於我們是一般老百姓,所以可以把「象徵」、「意象」、「比喻」、「符號」這些名詞混在一起使用,對我們來說,它們的意思都是一樣的。只有已經練就一身功夫的學術研究者(簡稱學者)才有辦法瞇著眼、穩住手把它們細細分開~

簡單說,象徵,就是用具體的東西,來代表抽象的東西。

舉例來說,「愛情」,看不見、摸不著、聞不到,於是,人類就用玫瑰、巧克力、LV包、親手做的便當、燭光晚餐、蠟燭、手銬……等等一堆東西來表達。

再舉例來說,「堅持理想的天才醫生」,這種比愛情更虛幻的境界,該如何用具體的東西來表達?

照片上這位帥哥叫朝田龍太郎(坂口憲二飾演),他是日劇《醫龍》的男主角。閱讀照片,就像閱讀一幅圖畫,畫面中的任何東西(元素),都是象徵。

首先,看顏色。這張照片的色調是灰色系,電腦、牆、衣服都是灰、白、藍、黑色,也就是冷色調。(紅、黃系是暖色調。)冷色調象徵冰冷(無人性)或專業(高度技術)。這位帥哥是否沒有人性呢?要再配合其它線索來看。

帥哥穿著白袍。通常會強調白袍的職業,不外乎醫生、實驗室還有巫師。如果是實驗室,一定會強調試管或白老鼠之類的,但這裡只有電腦和桌子,所以,他是醫生,很合理。但特別的是,白袍下,他穿著黑色 V T-shirt,和淺灰綠色的寬鬆卡其褲,腳上隱約是雙球鞋。在象徵「高度專業」的白袍下,不是一般常見的西裝襯衫或 POLO衫以及西裝褲,而是大地色系休閒服,就代表他不但專業,而且個性溫暖(對人關懷),堅持自我風格(或夢想),敢於與眾不同,很有勇氣,想必也很有自信。

他的髮型也不是西裝頭,而是看起來自然隨意(其實巧奪天工)的手撥頭。(用手撥一撥就很有型的頭。)這和白袍下的風格是一致的,代表他的真正自我。

這張照片最特別的是,在邊緣製造了一種「速度感」(因此傢俱有點糊掉),但他的腳卻依然清晰。「速度感」象徵「世界的運轉」,而他穩定的姿勢、清晰的身體,當然就象徵著「堅定清楚的理念」、「眾人皆醉我獨醒」,尤其他的姿勢,看起來像在思考什麼,這也是「理念」和「清醒」的象徵。

結論就是,從這張塔羅牌……喔喔,是劇照,我們可以看出:這是一位與眾不同、具有理想、性格溫暖、專業、自信的醫師。就算不知道照片的背景,要解讀出七八分也是不難的。這同時也說明,這是一張優秀的劇照,不但拍得好看、簡潔,也運用了精確而自然的象徵。

其實解讀塔羅牌或紫微斗數也是一樣的,都是「象徵」的運用。舉例來說,如果有一個人想知道:「我和他會結婚嗎?」結果抽到以上的「朝田龍太郎」牌,那麼,命理師可能會這樣解答:

「你和他,是非常不一樣的兩個人,但是你們剛好能夠互補。如果能堅持理想的話,你們的婚姻會非常幸福,而且,如果能結交到志同道合的朋友的話,你們也會有很大的成就。這是一張很激勵人心的牌喔~^^

(厚厚厚~~偶可真會講~~)

(「命理解讀可以用象徵的方法」,和「算命準不準」是兩回事,我無法在這裡討論後者~)

「真」和「假」,是一組不折不扣非常抽象的觀念。(越難給個清楚定義的辭彙通常就越抽象……)

在紅樓夢中,「真」和「假」是很重要的主題,作者曹雪芹用了很多種「符號」來表現這個主題,例如:

符號1:入夢/夢醒

通常,作夢是假,夢醒是真,但在紅樓夢,可不只這麼簡單……要寫好多字……直接跳過去好了~XD

符號2:鏡子正面/鏡子反面

12回,某個神秘道士送給色膽包天、奄奄一息的賈瑞一面「風月鑑」(鑑=鏡)。那是一個雙面鏡,正(假)面可以看見美麗的王熙鳳在誘惑他,反(真)面則是一具恐怖的骷髏。但這世上,又會有誰想看真的那一面呢?

符號3:鏡子裡面/鏡子外面

賈寶玉的臥室,也有一面鏡子。那是一面很大的、比人還高的穿衣鏡,而且還是一扇機關門。簡單解釋就是:寶玉每天都生活在「假」中,但一旦能穿過「假」(推開機關),就能見到豁然開朗的「真」了。

符號4:一僧一道在仙界的形象「骨格不凡,丰神迥別」/在凡間則「癩頭跣腳,跛足蓬頭」

所謂「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凡間的醜陋是假,仙界的丰神是真。但這世上,誰有能力看透假象、直視本來面目呢?

符號5:賈寶玉/甄寶玉;賈府/甄府

在紅樓夢中,「人名」是一種非常複雜(寓意很多)的符號。就以「賈」和「甄」為例,小說濃墨重彩描繪的都是「賈」,「甄」反而模糊得像一場夢。「甄」家,是否就是曹雪芹本人真實的家?「賈」家,卻也處處有真實的痕跡。

賈寶玉和甄寶玉,在書中被形容得完全是一模一樣,不但長相,連個性、怪癖、思想都毫無不同。他們的相遇,是在賈寶玉的夢中,也同時是在甄府裡,最後被他們最害怕的父親大人驚散。這真是非常有想像力的寫法。

雖然不知道原本結局會怎麼寫,但可以確定的是:賈(假)寶玉,才是紅樓夢中真正的寶玉;至於甄(真)寶玉,卻是個存在於遙遠他方、只聽聞別人說起、只在夢中見過的虛構的寶玉。假即是真,真即是假,假不是真,真不是假……哈哈,頭暈了吧~

如果把「真假」再配上「寶/玉」,甚至再配上「石頭」,甚至再配上其他賈家的人名,甚至再配上儒家道家佛家○○家對「真假」的想法……,來一起做詮釋,那,就要很多很多字才能說得完整。

至於象徵「真假」的符號,當然也不只以上列的5種。

因此,這就是為什麼從古至今有那麼多人詮釋紅樓夢(或其它經典),卻永遠詮釋不完,因為,光是解讀象徵,就有好多東西可以說,而不同的人,根據不同的觀點、角度、立場、見識、思想、目的……,可以說的東西,又都不一樣。

相對的,許多文學或藝術作品的象徵,不是用得太少,就是用得不恰當、不美,無法讓人多做解讀。這就叫「貧乏」,就叫「平庸」。

解讀(詮釋),不是硬掰,也不是硬坳,更不是自由聯想,而是立場清楚、觀點明確、貼合文本地說明自己的看法。

下次在街上,也可以問問自己:短裙象徵什麼?牛仔短裙和百摺短裙傳達的符號意義有何不同?又該如何解讀垮褲和棒球帽的意象?而領帶,究竟是理性自制的宣告,或者是等待放縱的暗示?……

2008-08-06

紅樓第三關:歷史不思議

賈寶玉一個人身邊,總共有幾個人在專門伺候他?

答案是:叫得出名字的,有31個。其中,15個是跟他一起住在怡紅院的婢女;15個是男性僕人;1個是奶媽。至於沒寫出名字的,想當然爾還有不少。

就以30個人來想像吧~這些人剛好可以坐滿一間普通教室。不過,在那個時代,男僕和女婢之間是不准接觸的,更不要說是戀愛──他們的主子當然就更男女授受不親。但是,男主人如果用身體享用他的財產,也就是他的女僕,倒是合法的。(合法的事,不一定每個人都願意做,也不一定每個人都接受……)

無論何時出門,都有人跟在身邊保護、照顧;
回到家,一定有人幫忙換衣服,自己連一根手指都不用動;
吃飯時,有人站在旁邊伺候;
讀書時,有人負責磨墨、準備點心;
家事,通通都是別人的事……
──你可以想像,自己過著這種生活嗎?

就算在自己房間輕聲講話,別人也聽得到;
永遠不能跟心儀的對象告白,否則會害她身敗名裂;
爸爸的另一個老婆最大的心願是希望自己死掉;
背書背不出來,或犯了什麼錯,就會被打到手腳淤血,或被口頭羞辱;
這輩子最重要的事,是把一綱一本背熟,考個好成績;
這輩子第二重要的事,是生兒子;
不必選擇職業,因為你的選擇只有一個……
──你可以想像,自己過著這種生活嗎?

再想像一下,如果你不是當主子,而是當僕人──
你連自己的名字都看不懂;
如果你的爸媽是僕人,那你一出生也就是僕人,你的子女還是僕人;
你可以隨時被賣、或被送給別人;
如果你是女生,男主人強暴你就是合法的;
就算你幫主人生了兒子,你的身分(妾)還是僕人,而你兒子叫「媽媽」的對象,是男主人的妻(妻只能有一個)。

這種現代人可能覺得不可思議、不自由不平等的生活方式,在中國至少維持了兩千年以上。(別的國家,當然也有。)生活在這種社會裡的人,他們腦袋裡所想的、心裡所感覺的,當然和我們非常不一樣。

例如,古代的漢族美女個個都是殘廢:

一千年間,男人們卻都覺得這種小小尖尖的腳掌性感無比。

呼,讓我喘口氣先~

……

找完了志玲姐姐的圖後,我的腦袋突然卡了一陣子,一片空白。

後來,我才搞清楚,原來卡住我的是一個問題:

如果可以選擇,我想住在哪個朝代過一生?

竟然,我發現,我哪個朝代都不想去。我所知道最美好的朝代,就是現在。

首先,如果我是一個女人,那麼無論到哪個朝代都很慘。

再來,如果我是一個男人,我那歷經自由民主洗禮的頭腦一定沒辦法忍受封建制度──只有從未嚐過自由與尊重的人,才能忍受加諸己身的剝削與虐待,才能眼睜睜看著別人被剝削與虐待而覺得理所當然。

(順道一提,並不是每個民主社會的公民,都嚐過自由與尊重的滋味,只是比例上較封建社會多得多……)

我所生活的時代,當然不是人類理想中最美好的(還差得遠呢~),不過,「總統直選」(或選項之一的內閣制)是個關鍵指標,那代表政治最高權力的流動變得自由,不再被壟斷於一人一家。政治權力是人類社會最難撼動的東西,一旦它(就算只是在形式上)成為流體,而不是固體,社會上很多其它東西也就跟著改變了。

所以,我也壓根兒不想活在賈寶玉的時代,甚至是他的家裡。不過,生活價值和藝術價值是兩回事。

封建社會,無論是哪一個,生活價值都很低,也就是:不適宜人居。

但是,藝術作品裡的封建社會,除了是珍貴的史料,其最大的價值是:可以作為「人性的象徵」。

例如,皇帝和賈府本身,是典型的「威權」的象徵。就算在民主時代,人們對「明君」的憧憬也並未消失,甚至對「衙門」的恐懼依然存在。人性,總是難以對抗威權的力量與誘惑,有人渴望威權降臨,以掃除多元選擇的混亂與焦慮,有人則渴望自己成為威權,以帶領群眾走向他深信不疑的理想國。

至於主/奴的階級分立,則是「把人類當作工具」的象徵。這是一種很強烈的誘惑──徹底控制他人,好讓他們完成某件事,這件事可能是企業獲利、運動冠軍、主人的物質享受、愛情的緊密依附、父母的兒時夢想、宗教的盲目信賴……。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究竟是「合作」,還是「支配」,表面上看來可能都差不多,只有深入體會、分析,才能釐清。

義大利電影《美麗人生》有句台詞說:「上帝爲人服務,但他並不是誰的僕人。」(英文版: “God serves men, but he’s not a servant man.”)能真正了解何謂「服務」的人,也才能真正了解何謂「領導」。台灣人的職業,早已沒有「為奴」這個選項,但「操控-服從」卻化為更精緻隱微的形式,棲息在職場、家庭、媒體、學校……之中。


至於「愛情的禁忌」,重點不在於愛情兩字,而是「禁忌」──是誰規定愛情是一種禁忌的?是誰規定男女必須隔離不准見面交談的?……古今中外,每個社會對於「禁忌」都有很多花樣,「禁忌」是施行「操控」的方式之一,可能有必要,也可能毫無必要,可能效果良好,也可能副作用太大。這個題目,值得想一輩子。

歷史背景,是一副人性的殼。我們可以穿上這副殼,就像戴上有色墨鏡,看看人們會變成怎樣。我們也可以去掉這副殼,看看如此一來還會剩下什麼?

紅樓夢把歷史的殼描繪得非常立體、生動、漂亮、詳細,至於殼內的東西(人性)就更精彩了。當然有時候,殼內和殼外是無法切割的,就像手心和手背一樣不能分開。

盡量去理解、想像那段歷史,我們才能更貼近、深入人性。文學藝術的功用,即在此處。

2008-08-03

紅樓第二關:詩詞跳過去…且慢

聖家堂的石雕:接吻的人和16個數字 (= =a)

在古代,識字的人是很少的,是社會上的稀有動物,連王熙鳳那麼美、那麼有錢的人,也是文盲一個。至於「呆大爺」薛蟠先生,雖然號稱上過學,但他的心思完全放在如何把到美麗的底迪上(薛蟠是雙性戀……),結果大字不識幾個,還把「唐寅」(唐伯虎)認作「庚黃」。

識字的人少,識字的女人當然更少。雖然清代的女性比起之前的朝代,能夠吟詩作詞的人已經多很多,也有比較多作品流傳下來,但跟整個社會相比,她們只是鳳毛麟角。

因此,大觀園裡那些才華洋溢的金釵,是非常難得而罕見的人物,人數也只有個位數。其他人,像晴雯、襲人、紫鵑等等奴僕輩,雖然十分聰明、美麗,但在那個時代,他們是沒有條件學習讀書認字的,更別說還能進場玩對仗、押韻的文字遊戲。

不過,古人只要有機會讀書,就一定會學到「對仗」這件事。對仗(對偶)是古典詩的基本元素,也是漢字美感的重要表現,如果一個人從五歲就很習慣一看見什麼字詞或句子,就訓練自己聯想到它的對詞或對句的話,這樣過了十年,當他還只是青少年的時候,他就已經非常熟練這個遊戲,而能夠輕易地寫詩。

現代人缺乏這樣的訓練和環境,因此對於對仗的敏感度已經非常大幅度的減低了。白話文讓我們的閱讀速度提高很多,但同時也損失了精緻、細膩的對仗之美。因此,當我們想閱讀古典作品的時候,那些隨處可見、對古人來說就像吃飯喝水一樣平常自然的詩詞,就會是個關卡。

以前,我看到紅樓夢的詩詞的反應,就像我不小心轉到電視上的國劇一樣──立刻跳過去;或是耐著性子看兩行,發現太難懂然後立刻跳過去。跳過去,劇情當然還是接得起來,不過那種感覺就像去參觀西班牙的聖家堂Sagrada Familia)一樣當我懷著既期待又崇敬的心情,終於能親眼見到本,卻發現她的美含有太多我不懂的秘密,我只能很直覺地讚嘆聖家堂詭異的造型、直線向上的崇高感、有力的石雕,卻無法聽懂她的語法。

聖家堂的石雕:「你懂嗎?」 (苦瓜臉1號)「不。」(苦瓜臉2號)


聖家堂:直上天聽


聖家堂的石雕:騎士 (...的有趣頭盔... = =a)

莫札特的歌劇《魔笛》有一段很有名的詠嘆調如果不懂歌詞、不知道故事,是否能聽得出這首歌的情緒是激昂、狂怒,或是禮讚、狂喜?

演唱者:Edda Moser

偉大的藝術品都具有豐富的層次,最表層常常是一種直覺的美感,不需要任何學習、訓練,每個人都能欣賞,例如林黛玉的婀娜、聖家堂的崇偉、夜后的絢麗,但是過了這一層,就要再多一點背景知識,欣賞者才能繼續深入遊歷,那種越來越深的美,是和欣賞者本身的素養、個性結合在一起的,無法分開,當然,我說的是「偉大」的藝術品,因為,不是每個創作都禁得住欣賞者一層層的細看、品味,偉大之所以偉大,意義也就在這裡。

紅樓夢第37回的回目叫做「秋爽齋偶結海棠社 蘅蕪苑夜擬菊花題」,回目本身就是優美的對仗。這一回海棠詩社初初成立,大家(其實只有四個人)在比賽作詩,不會作詩的就計時間、當裁判。然後,史湘雲和薛寶釵又辦了一場熱熱鬧鬧的螃蟹宴,吃完螃蟹,大家(這次有五個人)又玩了一次詩歌比賽。比賽完,興致一來,幾個人又以螃蟹為題,寫了幾首詩。詩詩詩詩詩……,古人的遊戲,卻是今人的困擾,所以重點是:要選一個註解詳細的版本,或是買一本解說紅樓夢詩詞的書籍來參看,漸漸的,你就會越懂越多,也會覺得越來越有意思。

以下這首詩,我曾經很多年都看不懂(其實是懶得花時間去找註解啦~),看懂之後,從此豁然開朗,也對小說內容有更深一層的體會:

桂靄桐陰坐舉殤,長安涎口盼重陽。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裏春秋空黑黃。

酒未敵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薑。於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餘禾黍香。

(第38回,薛寶釵〈螃蟹咏〉)

白話翻譯是:

坐在桂花的香氣中、梧桐的樹蔭下舉起酒杯,京城裡那些嘴饞的人盼望著重陽節的來臨。對螃蟹這種橫行的傢伙來說,眼前的道路是直是橫,牠是不管的;牠的肚子裡有黑有黃,心機深藏,但到頭來被人煮食吃掉還不是落得一場空?

一般的酒無法消除螃蟹的腥味,必須用菊花酒才行;要預防蟹肉的寒性積在體內,也一定要用薑。如今,被放到鍋子裡蒸煮,從前那些橫行和心機又有什麼用?月夜的水邊,稻梁依然芳香,但再也跟你無關了。

(註:螃蟹的習性會爬上岸吃稻穀,但死了當然就吃不到了。)

劃底線者為蔡義江譯文)

薛寶釵把螃蟹寫成大壞咖,但欣賞這首詩的角度絕對不能變成:「螃蟹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螃蟹明明很可愛,你吃牠就算了為什麼還要這樣刻薄牠?」──螃蟹只是被借來當作一個「象徵」:象徵全天下目無王法、沒有道德、詭計多端的小人。(←看見這句話,你的心中浮現誰?……)

薛寶釵罵得很重,所以「眾人看畢,都說這是食螃蟹絕唱,這些小題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諷刺世人太毒了些。」作者把這首詩安排給薛寶釵,一方面是因為她的才華配得上,二方面,這樣一來又增加了人物性格的複雜度──薛寶釵不是那種會輕易開口批評別人的人,但是在「螃蟹宴」這樣特殊的情境裡,她的「毒舌」卻顯得很自然,而且為聚會的氣氛帶來另一波高潮。作者的設計,真是十分絕妙。

螃蟹的習性、構造、特質,原本是中性的,跟好壞的價值無關,但在這首詩中,這些中性的現象被詩人轉化為道德的象徵,尤其第5句寫到對抗小人必須使用特殊手段才會有效,第6句則強調預防傷害的重要性,每一句的象徵都運用得自然合拍,沒有硬坳的缺點。

我無法判斷,如果這首詩被單獨放在現實中某個詩人的詩集裡,它會不會受到眾人讚賞、變成經典之作?但這首詩放在紅樓夢第38回,放在薛寶釵身上,卻渾然天成,而且負載了豐富的意義。這也是很可以玩味的地方:藝術創作的價值(優劣),很少是單一原因所決定的,「價值」這種東西,更不是不證自明。


歌劇答案揭曉:

演唱者:Diana Damrau

這段詠嘆調叫做 “Der Hölle Rache”(地獄般復仇的火焰在我心中燃燒),是「夜后」(Queen of the Night, Königin der Nacht)這個角色演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