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8-03

紅樓第二關:詩詞跳過去…且慢

聖家堂的石雕:接吻的人和16個數字 (= =a)

在古代,識字的人是很少的,是社會上的稀有動物,連王熙鳳那麼美、那麼有錢的人,也是文盲一個。至於「呆大爺」薛蟠先生,雖然號稱上過學,但他的心思完全放在如何把到美麗的底迪上(薛蟠是雙性戀……),結果大字不識幾個,還把「唐寅」(唐伯虎)認作「庚黃」。

識字的人少,識字的女人當然更少。雖然清代的女性比起之前的朝代,能夠吟詩作詞的人已經多很多,也有比較多作品流傳下來,但跟整個社會相比,她們只是鳳毛麟角。

因此,大觀園裡那些才華洋溢的金釵,是非常難得而罕見的人物,人數也只有個位數。其他人,像晴雯、襲人、紫鵑等等奴僕輩,雖然十分聰明、美麗,但在那個時代,他們是沒有條件學習讀書認字的,更別說還能進場玩對仗、押韻的文字遊戲。

不過,古人只要有機會讀書,就一定會學到「對仗」這件事。對仗(對偶)是古典詩的基本元素,也是漢字美感的重要表現,如果一個人從五歲就很習慣一看見什麼字詞或句子,就訓練自己聯想到它的對詞或對句的話,這樣過了十年,當他還只是青少年的時候,他就已經非常熟練這個遊戲,而能夠輕易地寫詩。

現代人缺乏這樣的訓練和環境,因此對於對仗的敏感度已經非常大幅度的減低了。白話文讓我們的閱讀速度提高很多,但同時也損失了精緻、細膩的對仗之美。因此,當我們想閱讀古典作品的時候,那些隨處可見、對古人來說就像吃飯喝水一樣平常自然的詩詞,就會是個關卡。

以前,我看到紅樓夢的詩詞的反應,就像我不小心轉到電視上的國劇一樣──立刻跳過去;或是耐著性子看兩行,發現太難懂然後立刻跳過去。跳過去,劇情當然還是接得起來,不過那種感覺就像去參觀西班牙的聖家堂Sagrada Familia)一樣當我懷著既期待又崇敬的心情,終於能親眼見到本,卻發現她的美含有太多我不懂的秘密,我只能很直覺地讚嘆聖家堂詭異的造型、直線向上的崇高感、有力的石雕,卻無法聽懂她的語法。

聖家堂的石雕:「你懂嗎?」 (苦瓜臉1號)「不。」(苦瓜臉2號)


聖家堂:直上天聽


聖家堂的石雕:騎士 (...的有趣頭盔... = =a)

莫札特的歌劇《魔笛》有一段很有名的詠嘆調如果不懂歌詞、不知道故事,是否能聽得出這首歌的情緒是激昂、狂怒,或是禮讚、狂喜?

演唱者:Edda Moser

偉大的藝術品都具有豐富的層次,最表層常常是一種直覺的美感,不需要任何學習、訓練,每個人都能欣賞,例如林黛玉的婀娜、聖家堂的崇偉、夜后的絢麗,但是過了這一層,就要再多一點背景知識,欣賞者才能繼續深入遊歷,那種越來越深的美,是和欣賞者本身的素養、個性結合在一起的,無法分開,當然,我說的是「偉大」的藝術品,因為,不是每個創作都禁得住欣賞者一層層的細看、品味,偉大之所以偉大,意義也就在這裡。

紅樓夢第37回的回目叫做「秋爽齋偶結海棠社 蘅蕪苑夜擬菊花題」,回目本身就是優美的對仗。這一回海棠詩社初初成立,大家(其實只有四個人)在比賽作詩,不會作詩的就計時間、當裁判。然後,史湘雲和薛寶釵又辦了一場熱熱鬧鬧的螃蟹宴,吃完螃蟹,大家(這次有五個人)又玩了一次詩歌比賽。比賽完,興致一來,幾個人又以螃蟹為題,寫了幾首詩。詩詩詩詩詩……,古人的遊戲,卻是今人的困擾,所以重點是:要選一個註解詳細的版本,或是買一本解說紅樓夢詩詞的書籍來參看,漸漸的,你就會越懂越多,也會覺得越來越有意思。

以下這首詩,我曾經很多年都看不懂(其實是懶得花時間去找註解啦~),看懂之後,從此豁然開朗,也對小說內容有更深一層的體會:

桂靄桐陰坐舉殤,長安涎口盼重陽。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裏春秋空黑黃。

酒未敵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薑。於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餘禾黍香。

(第38回,薛寶釵〈螃蟹咏〉)

白話翻譯是:

坐在桂花的香氣中、梧桐的樹蔭下舉起酒杯,京城裡那些嘴饞的人盼望著重陽節的來臨。對螃蟹這種橫行的傢伙來說,眼前的道路是直是橫,牠是不管的;牠的肚子裡有黑有黃,心機深藏,但到頭來被人煮食吃掉還不是落得一場空?

一般的酒無法消除螃蟹的腥味,必須用菊花酒才行;要預防蟹肉的寒性積在體內,也一定要用薑。如今,被放到鍋子裡蒸煮,從前那些橫行和心機又有什麼用?月夜的水邊,稻梁依然芳香,但再也跟你無關了。

(註:螃蟹的習性會爬上岸吃稻穀,但死了當然就吃不到了。)

劃底線者為蔡義江譯文)

薛寶釵把螃蟹寫成大壞咖,但欣賞這首詩的角度絕對不能變成:「螃蟹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螃蟹明明很可愛,你吃牠就算了為什麼還要這樣刻薄牠?」──螃蟹只是被借來當作一個「象徵」:象徵全天下目無王法、沒有道德、詭計多端的小人。(←看見這句話,你的心中浮現誰?……)

薛寶釵罵得很重,所以「眾人看畢,都說這是食螃蟹絕唱,這些小題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諷刺世人太毒了些。」作者把這首詩安排給薛寶釵,一方面是因為她的才華配得上,二方面,這樣一來又增加了人物性格的複雜度──薛寶釵不是那種會輕易開口批評別人的人,但是在「螃蟹宴」這樣特殊的情境裡,她的「毒舌」卻顯得很自然,而且為聚會的氣氛帶來另一波高潮。作者的設計,真是十分絕妙。

螃蟹的習性、構造、特質,原本是中性的,跟好壞的價值無關,但在這首詩中,這些中性的現象被詩人轉化為道德的象徵,尤其第5句寫到對抗小人必須使用特殊手段才會有效,第6句則強調預防傷害的重要性,每一句的象徵都運用得自然合拍,沒有硬坳的缺點。

我無法判斷,如果這首詩被單獨放在現實中某個詩人的詩集裡,它會不會受到眾人讚賞、變成經典之作?但這首詩放在紅樓夢第38回,放在薛寶釵身上,卻渾然天成,而且負載了豐富的意義。這也是很可以玩味的地方:藝術創作的價值(優劣),很少是單一原因所決定的,「價值」這種東西,更不是不證自明。


歌劇答案揭曉:

演唱者:Diana Damrau

這段詠嘆調叫做 “Der Hölle Rache”(地獄般復仇的火焰在我心中燃燒),是「夜后」(Queen of the Night, Königin der Nacht)這個角色演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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