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0-27

薛蟠:又笨又色,又爲什麼那麼好笑?(2/2)

薛蟠在小說中第一次出場,就是因為搶奪「美色」(香菱)而命令手下把一個叫「馮淵」(逢冤)的人活活打死。後來,搬到北方的賈府中居住之後,「凡是那些紈袴氣習者,莫不喜與他來往,今日會酒,明日觀花,甚至聚賭嫖娼,漸漸無所不至,引誘的薛蟠比當日更壞了十倍。」(第4回)

薛蟠也上學,但他不是為了唸書考科舉,而是:

原來薛蟠自來王夫人處住後,便知有一家學,學中廣有青年子弟,不免偶動了龍陽之興(註:男同性戀性行為)。因此也假來上學讀書,不過是三日打魚,兩日晒網,白送些束脩禮物與賈代儒,卻不曾有一些兒進益,只圖結交些契弟。誰想這學內就有好幾個小學生,圖了薛蟠的銀錢吃穿,被他哄上手的,也不消多記。更又有兩個多情的小學生,亦不知是那一房的親眷,亦未考真名姓,只因生得嫵媚風流,滿學中都送了他兩個外號,一號「香憐」,一號「玉愛」。雖都有竊慕之意,將不利於孺子之心,只是都懼薛蟠的威勢,不敢來沾惹。如今寶、秦(註:寶玉、秦鐘)二人一來,見了他兩個,也不免綣繾羨慕,亦因知係薛蟠相知,故未敢輕舉妄動。香、玉二人心中,也一般的留情與寶、秦。……

……那薛蟠本是浮萍心性,今日愛東,明日愛西,近來又有了新朋友,把香、玉二人又丟開一邊。就連金榮亦是當日的好朋友,自有了香、玉二人,便棄了金榮。近日連香、玉亦已見棄。(第9回)

紅樓夢中的男子似乎對性都看得很平常,而且似乎也都接納同性性行為,所以薛蟠不但追求女色,也追求男色,例如他妄想染指美男子柳湘蓮:

剛至大門前,早遇見薛蟠在那裏亂嚷亂叫說:「誰放了小柳兒走了!」柳湘蓮聽了,火星亂迸,恨不得一拳打死,復思酒後揮拳,又礙著賴尚榮的臉面,只得忍了又忍。薛蟠忽見他走出來,如得了珍寶,忙趔趄著上來一把拉住,笑道:「我的兄弟,你往哪裏去了?」湘蓮道:「走走就來。」薛蟠笑道:「好兄弟,你一去都沒興了,好歹坐一坐,你就疼我了。憑你有什麼要緊的事,交給哥,你只別忙,有你這個哥,你要做官發財都容易。」

湘蓮見他如此不堪,心中又恨又愧,早生一計,便拉他到避人之處,笑道:「你真心和我好,假心和我好呢?」薛蟠聽這話,喜的得心癢難撓,乜斜著眼忙笑道:「好兄弟,你怎麼問起我這話來?我要是假心,立刻死在眼前!」湘蓮道:「既如此,這裏不便。等坐一坐,我先走,你隨後出來,跟到我下處,咱們替另喝一夜酒。我那裏還有兩個絕好的孩子(註:指男妓),從沒出門。你可連一個跟的人也不用帶,到了那裏,伏侍的人都是現成的。」薛蟠聽如此說,喜得酒醒了一半,說:「果然如此?」湘蓮道:「如何!人拿真心待你,你倒不信了!」薛蟠忙笑道:「我又不是呆子,怎麼有個不信的呢!既如此,我又不認得,你先去了,我在那裏找你?」湘蓮道:「我這下處在北門外頭,你可捨得家,城外住一夜去?」薛蟠笑道:「有了你,我還要家做什麼!」湘蓮道:「既如此,我在北門外頭橋上等你。咱們席上且吃酒去。你看我走了之後你再走,他們就不留心了。」薛蟠聽了,連忙答應。(第47【呆霸王調情遭苦打】

薛蟠以為柳湘蓮終於答應和他共度春宵,殊不知柳是要把自己騙到城門外,再好好毒打一頓。(因為在別人的宴會上揍人畢竟不方便……)

紅樓夢裡好色淫亂的男人是很多的,像賈璉,也就是王熙鳳的老公,就算家有母老虎、他也真的怕母老虎,還是不停地在外面拈花惹草,男女通吃。或是像賈珍、賈蓉父子,不但好色,而且同時和尤二姐有曖昧。賈赦是個妻妾成群的老色鬼,賈瑞則在第12回就精盡人亡了。

薛蟠的好色,和賈璉、賈珍、賈蓉、賈赦、賈瑞等人,有什麼不一樣嗎?──有的,最大的不一樣就是,薛蟠的每一場戲幾乎都很好笑,他是個稱職的詼諧的丑角。而他之所以能製造出這種喜劇效果,是因為他的性格被設定為「憨呆」。

因為憨呆,所以他的衝動、霸道、好色都帶有一種天然的失敗成分,不致於真正傷害到別人(馮淵的角色設定比較像佈景,而不是一個真正的「人」);因為憨呆,所以不會算計,所以竟然保留了某種「真」。相較之下,賈府的男人雖然也不聰明,但卻多了一份心計,所以比較「油」,比較噁心。

正如第34回說的:「薛蟠本是個心直口快的人,一生見不得這樣藏頭露尾的事」,第35回又寫道:

薛蟠道:「我若再和他們一處逛,妹妹聽見了只管啐我,再叫我畜生,不是人,如何?何苦來,為我一個人,娘兒兩個天天操心!媽為我生氣還有可恕,若只管叫妹妹為我操心,我更不是人了。如今父親沒了,我不能多孝順媽多疼妹妹,反教娘生氣妹妹煩惱,真連個畜生也不如了!」口裏說著,眼睛裏禁不起也滾下淚來。

薛蟠是個「心裏有什麼,口裏就說什麼的人」(寶釵語),他的壞,大家都看得見,他的好,大家也都看得見。並不是凡是心直口快的人都「真」、都不會傷害到別人,而是只有在紅樓夢裡,薛蟠這種人才會那麼好笑,如果是在現實生活中,薛蟠的性格和行為不可能被裁剪到這麼單純,一旦摻雜了一點點複雜的、日常的、瑣碎的氣息,薛蟠就只能是一個令人討厭的白目,沒辦法那麼好笑了。

這種「裁剪」,就是藝術的技巧。藝術不是把一個真實的人原封不動搬上舞台,而是擷取適合作品主題的性格特色、行事精華,再把它們放進適當的位置。小說中的人物看起來很真實,是因為他們本來就是真實的人變成的,正如電影或照片中的人物看起來很真實,也是因為他們本來就是真實的人變成的──然而,小說、電影或照片中的人都「不等於」真實生活中的人,他們是精心設計的安排,是瞬間的凝固,他們不是生活本身。

樣品屋不是給人住的,小說或電影不是給人陷入的,我們要能夠沉浸其中、充分體驗,也要能夠從中抽離,與之理性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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